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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吾师(第一卷)35·尾声之后

 

六月一日峰会已至尾声。李成同和他的DDH协会提前离场,陈轲参加了半天的高峰研讨会,以未来建筑奖获奖者的身份进行了为期一小时的演讲。下午带着老师逛博物馆,乘坐电车一路从皇居浪到东京塔,又从浅草寺乘坐地铁返程。

 

傍晚的时候何景深才发现,陈轲一整天都没有摸烟盒出来。

中间几次似乎是要摸,但两手插在裤缝边上,抓得指头都发白,愣是忍了过去——作为代价陈轲一罐罐地喝牛奶,一个下午过去整个人都涨得和易拉罐似的。散发出小牛崽黏糊糊的奶味。

时常揪着眉,眼神飘得像醉了酒。 

 

“怎么,这就戒了?”地铁车厢里,何景深翘着腿,抄着手对陈轲笑。

 

刚一阵烟瘾过去,额角还挂着冷汗珠子。陈轲单手拉着横杆,悬吊吊地站着,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可能吧……再坚持两天看看。不想让您麻烦。”

 

“我不嫌麻烦。”何景深道。左右的乘客大都在读书或休息,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比陈轲的声音低得多了:“戒了烟你也得过来。你的锻炼计划还在我书桌上放着。”

 

陈轲默了半秒。眉又像麻花那样揪了一下。

点头,小声:“好。”

 

晚饭又是云地集团东京地区公司做东,又吃日料。这回何景深没有再拒绝,甚至主动提出要去吃这顿饭,和陈轲的同事坐上了同一张桌子。

接风的时候无所谓,这次可是庆功宴,他身为随团顾问无论如何也要给陈轲面子。

 

陈轲的下属对他极其礼貌。

 

几个亲近的左右手——邓拓海,王筱,还有直接由陈轲带着的几位技术部门总监,或多或少知道何景深的存在如今总算百闻一见。而这两天何景深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无论言语礼仪,专业素养,任何一丝半缕的举动展现出的气度都足以令人折服。席间有人探听何景深的来历,何景深笑着解释:我是98级A大建筑系本科,06年从P大博士毕业。毕业后一直在A大任教,搞点小研究,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您太谦虚了,听陈总说您可是当年A大的男神,他为了追您可费了不少——”

“怎么说话的,人何教授现在就不男神了吗?瞧你们这一个个两眼放光的。”

 

一片暗暗的嬉笑。

 

“来,我来替大家采访一下何教授,何教授今年贵庚?请问您结婚了吗?”

“36,未婚。”何景深答。保持端正的坐姿两手叠放在腿上,淡而礼貌的笑。

 

一片喔声。大概都有些意外。何景深外表的年龄显然是比36这个数字要年轻许多了——可能顶多30冒个头?

有女员工打起了精神,探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那您有女朋友了吗?”

 

啪地一声剧响,筷子被拍桌上,陈轲冷冷扫了这边一眼。

所有人都是一震。除了何景深。

 

并没有什么妨碍地,何景深笑着回答提问的女员工,肯定的语气:“有。”

 

女孩像是被陈轲给吓着,低着眼不敢抬头。身边有人噤若寒蝉地端坐,也有人暗自对何景深透露出遗憾的眼光。男同事大多闷着头吃东西。一团黑影不知从哪里压下来遮住陈轲阴郁的表情,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筷子,戳起一只仍然蠕动不休的章鱼腿塞进嘴里。

 

邓拓海主动开口圆场。正好服务员推开包间的门进来上菜。伴着一阵合宜的笑声气氛再度欢悦起来。

 

“何老师好温柔哦,能嫁给何老师肯定很幸福。”

“小声点,别老打听人私事。你瞧瞧陈总……”

“你想去挖墙脚做陈总的师娘啊……”

 

·

 

这天晚上,陈轲叩响何景深房间的门。

 

门开了,何景深从里面出来,穿着身宽松的家居服,鼻梁上面并没有架着眼镜,温润的眼、修直的眉,当中似乎少了什么阻碍,更显出多少柔和亲切。

陈轲沏了茶,引着老师到沙发里坐下,然后跪在老师面前。

 

抬眼一笑,旋即又埋下去,“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

何景深手托着腮,也勾着点笑,等着看陈轲给他变花样似的。

 

“今天晚上他们有些喝多了,问了不该问的话。希望您不要介意。我……”

 

何景深道:“没事。”

 

陈轲眼神低晃了一下。

 

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何景深耐心解释:“不要背这种包袱……我和她分开,是很长时间积累下来的问题,当年她走其实一早就有征兆,只是正好碰巧在那个时间。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翻着花样换着法子地开导,然而陈轲至今都以为那是抄袭事件造成的恶果,越劝越能把人劝进死胡同。何景深真是没辙。

 

微叹了一声。“起来说话。”

 

陈轲道:“我,还想求您两件事。”

 

“说吧。”

 

“等您评上博导,我想回来跟着您再读两年书,申请第二个博士学位,然后……”

陈轲跪得很端正,腰背到腿几乎在一条线上,由于紧张他抓着裤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敢低声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我可能,会接受学校的邀请,做A大的兼职特聘教授。成为您的同事。”

 

连呼吸的声音都屏住了。

 

静了一阵。

 

“你不打算做学术,没有回来读书的必要……”

何景深答道,声音尽可能地平和,沉稳,一字一句深思熟虑,像扎在地上般有根可循:“A大圈子小,人际关系复杂,资源也不够丰富。想教书的话,你可以考虑去P大。”

 

陈轲蓦地抬头:“可是您——”

何景深道:“我不一样。”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了条缝,暗黄的灯光透照到窗外,沿着阳台伸向栏杆。夜风一丝丝飘洒在空中,染凉房间里每一寸空间,也染凉陈轲眼中的失落,落叶那般飘散到地上。

 

老师真的是,在这样的事上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打算给他。

明明,您知道我有多么想做您的学生,名正言顺叫您一声老师。明明,您也是为了您的老师所以才回来,即便他已经不在人世您依然没有忘记当年许下的承诺,所以才回来。

 

这样的失落何景深看在眼里,毫无波动。

然而他开口,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态度明显地收退了一些:“三年之内,我可以无条件答应你一个请求。要用它吗?”

 

陈轲又攥了把裤腿,攥得生疼,摇头:“不用。”

他不会强求老师答应他任何事。就像老师从来没有真的强求过他。他还没有想好十年后老师一定要还钱给他他该怎么办,但那张欠条下的附加的条件他绝不会用,绝不。

 

“那这样吧。”何景深又道。

 

他在寻找折衷的办法。本来这件事也不是那么不容商量,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教给陈轲,就算陈轲不回来读书这个学生他也打算一直管下去。与此同时他也总是在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思考应该如何与陈轲相处。IWTO这两天他看到陈轲足够担当的一面,也看到陈轲的水平和进步。

无论工作还是学业,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再给陈轲太多压迫。顺其自然未必不可。

 

但总是有些无奈地:“我给你最多一年时间,读在职博士。工作能忙得过来的话周末回学校呆着,想做什么我帮你,想学什么我也教你。一年以后不管拿不拿得到第二学位,你都到此为止。”

“还是那句话,想好再过来。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不好。”

 

陈轲望着他,微微张嘴,眼中竟有些感激的光亮。

 

“可以了?”何景深问。

 

陈轲点头。“嗯。”

 

“教书的事,我暂且保留意见。一年过后再说。”

 

陈轲再次点头,很开心地笑起来:“嗯!”

 

“那,还有什么事吗?”何景深又问。

 

陈轲摇头。“没有了。谢谢老师。”

于是何景深站起来,拍拍陈轲的肩膀。转身走了。

 

·

 

 

李成同这个人。该怎么说呢。

 

读书的时候,李成同就似乎很喜欢挑何景深的刺。

 

也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仅仅只为了吸引人注意。在何景深面前他总是更加地高调,尖锐,昂着高高的头颅扬着招摇的尾巴。也似乎只有在何景深低头认输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怜悯的笑容,然而那样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少得可怜又可悲。

 

何景深对这个师兄谈不上喜爱,但也不讨厌。当然他几乎没有讨厌过任何人。黑格尔说存在即是合理,而他认为一切合理的存在应该能够被理解,进而是同情、体谅、以及包容。

这是他待人的几条原则之一,对象包括学生,包括朋友,包括他的同学以及所有认识的人。

 

那年何景深趁着一段长假外出参加环球夏令营,紧接着带队前往南极考察——他是建筑学院的另类,一切与建筑有关无关的活动都可能会有他的影子。那次考察他是队长,过程中偶遇受困的C国国家科考队,他铤身钻进十米深的冰缝中填埋炸药进行爆破,救下整个科考队几十条人命。

在这期间,他的一位师兄给他发去信息,先斩后奏地把他存在办公室电脑里没有加密的设计图稿Copy出去卖了钱,告诉他说一共卖了十万美金,分给他八万——回学校以后他才知道那些作品其实一共被卖了三十万美金,也没怎么在意。李成同得知此事竟主动去给他追回了另二十万,又从里面毫不客气地拿走十万做劳务费。

 

这些钱他一直没用。毕业的时候一部分给了并不差钱的父母,一部分捐了出去。

 

还有件合租公寓的事。当年辗转至P大报到,一位同学领着他找公寓,说一个月1200美金各出一半,合租的同学住了大间何景深住了小间。直到一年以后何景深才知道公寓价格实际是1000美金一个月。

中间的差价最后也是李成同帮他要了回来。当然也抠了劳务费出去。

那时候李成同还邀请他一起同住,甚是热情。何景深往李成同的住所一观,发现那是一栋简约现代风格的小洋楼,洋楼里处处洋溢热辣奔放的魔幻主义风格,开轩敞铺地进行各种不可描述的活动,风气之开放简直比远古人类过之不及……且还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只好婉拒。

 

博士毕业前夕正好逢上P大建院招聘教职,导师非常希望推荐何景深留校,然而何景深志不在此,由此机会才落到李成同头上。

 

2011年的春季,陈轲出国以前,何景深帮助陈轲联系导师。当时已经东窗事发,许多旧友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然而各界高校仍有三五朋友发来回信,表示愿意收下陈轲,提供全奖的也不少。李成同也在其列。

 

推荐信拿了一大堆,最后到底去哪,决定是陈轲自己做的。走之前陈轲已经和他处于冷战状态也什么都没告诉他,陈轲到底申请了哪几所学校他也不全知情,两年后他与一位在美执教的朋友联络,才无意中得知陈轲去了美国,活成了某种他意料不到的糟糕样子。

 

·

 

那年圣诞,特伦顿。刚租了公寓把陈轲安顿下来,何景深找到李成同理论。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理,两个平时勉强不勉强都可以算斯文内敛的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吵架的声音震得木质楼板都在发抖,天花顶上一串串地落下墙灰,昏淡的日光灯摇摇晃晃。一段膨胀的间隙过后李成同放低了语调,原地重重地跺了两步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扭眉毛歪嘴声嘶力竭就像一块锯断的木头:“OK我收他过来就是为了羞辱他,就是为了毁掉他,我就是不想让他毕业……”

 

忽然何景深就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沉重的声音仿佛砸在人心口一般:“再给他一次机会。”

声调一字字高昂,他极少大声说话,那样的声音出自他口中几乎可算是咆哮——“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到责任你是一个优秀的导师。我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

 

李成同,他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

 

随后他蹲了下来,攥起何景深的衣领发出那样阴冷的笑,仿佛看到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神明跪倒自己膝下,仿佛看到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山在面前顷刻崩塌。

 

你输了。

 

他笑,狰狞地笑,说,垃圾就是垃圾。你为他做的再多,也不过是造就一块更大的垃圾。

你竟然把自己的心血都寄托在这样一块垃圾身上……

 

·

 

交出来吧,把艺术之翼给我。你不配再拥有它。

你已经彻底输了。

 

·

 

尽管如今仍然把李成同当朋友,甚至比一般的朋友更了解彼此的朋友。但因为这些年积压的恩怨,何景深并不会主动去联系李成同,甚至连李成同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作为知道这一段过去的人,陈轲很明白这一点。

 

也所以陈轲并不担心赌约的内容会被泄露。李成同那个傻子,总不会打赌输了还到处去炫耀吧?

 

然而六月二号清晨,从东京回国的临行之前。陈轲赶着有事先一步下楼,某件穿过的外套被他遗落在房间。

何景深临走前来看了一眼。拎起外套兜里落出一只烟盒,烟盒里飘出张纸,打开一看白纸黑字,抬头大字财产交换协议,末尾一大摞刺目的指印和签章。

赌约条款惊心动魄,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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