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白白白

失踪人口

番外·初识(3)

“那我们开始?”梁主任左右问上一问。

 

梁老主任高寿六十八,是建筑系前主任苏院士的师弟。05年苏老院士因病去世,建筑系一时无人接班,他退休多年被返聘回来带领这群小家伙们工作。当然他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光泽,微宽的体态利落的举止,绝看不出古稀之人常有的颓态。

 

他一开口,底下便无人说话了,毕竟老资历摆在这里。

 

陈轲看过梁老的简历,知道梁老也是国内建筑学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主要研究方向是桥梁建筑设计,年轻时做出过不少轰动世人的作品。但梁老爷爷实在太老了,而且也不是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五十岁以后梁老就没再有出过什么成果,培养的最后一届博士也于九九年早早毕业。就今天这一眼,陈轲便看出梁老已经是不怎么爱管事的老菩萨,梁老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他站在台前,笑容些许羞涩,等着梁老主任发话。

 

“小朋友。”梁主任对陈轲道:“不要紧张,啊。事情景深给你说过了吧?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想再确认确认你的面试成绩,你照常发挥就行了。懂吗?”

 

陈轲点头,偷瞥何景深一眼。

何景深始终那副表情,淡淡地像是在笑,淡淡地又像是没有笑。眼神轻轻在一处空地上飘着。

 

“既然想看你的真实水平,我题目稍微出难一点。新古典里面挑一个吧。”梁主任面前放着副银边的老花镜,眼镜捏在手里,在桌面上敲了敲,笃笃两声:“勃兰登堡门,巴黎万神庙,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新古典最具代表的建筑,是每一个建筑师必须刻在心中的经典形象。陈轲点头。

 

“去台上画一画?”梁主任道:“选一个,你觉得哪个熟悉一些就画哪个。”

 

后面有老师窃窃私语,说这小子那天坛都能画成那样,老头子出新古典那些弯弯角角怕不是要憋死他……他知道巴黎万神庙长什么样?

 

陈轲转过身,走上讲台在讲桌上挑了只黄色的笔。欧洲古典代表建筑几乎全是大理石材质,没有什么比白色的粉笔更适合用来表达建筑的形象。但他选了黄色。

他沿着讲台踱上两个来回,用步距测量落笔的位置,垫着脚一笔横线从东拉到西,而台下这时有了吃吃的笑声——老梁主任歪了歪脖子,何景深已经在皱眉。

 

陈轲停笔回头,老梁主任示意他继续。

杂音渐渐地消减了,但很显然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话,然而陈轲提起粉笔,连着三道横线并排着贯通整座黑板——这三条直线几乎是全部平行的,间宽就像被尺子比过一样的精确。随后陈轲又画出六条二十分厘米间隔的竖线,与横线一起组成标准的网格。

他这是在用绘制施工图的规则布线,当第二条横线画出来,底下教授们的笑已经不那么明显了。

 

粉笔素描考究随手画的灵性和功力。但布线这种行为更可以在灵性上体现出绘图者的认真,陈轲知道今天这一场很重要,何景深告诉他要学会做好准备迎接机会,他左思右想,决定用最稳妥、最认真的方式来迎接这场机会。

 

网格画完,陈轲迅速拿起白色的粉笔,这种象征他将描绘的建筑本体的颜色,十分熟练地、简直就像是站在万神庙的门前、站在一个只属于上帝的视角看着实物那样,用近乎完美的缩放比例展现出巴黎万神庙的整体全貌。他画出万神庙的正立面图,画出万神庙整齐的廊柱,画出万神庙宏伟的大门,随后用大样的方式在整体图示旁边附注万神庙最具代表性的圆形穹顶剖面。

 

二十分钟,整间教室只听得见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刷刷声,教室天顶的日光灯把一切映照得冷而肃静,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低语,甚至没有人再有哪怕半点笑意。二十分钟后陈轲转身放下粉笔,回头便看见一双双凝重的眼眸,一张张铁板似的脸。三秒,四秒,他走到台下,悄悄儿在台桌边蹭了蹭手头上的粉笔灰——他的洁癖是天生便有的,和贫贱富贵并没有太大关系——而梁老主任的神情第一个生动起来,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小朋友,你觉得自己画得怎么样啊?”

 

陈轲抬起眼珠,寻找答案似地往两边看。

其实他不太懂,十五岁的他不明白台下这些教授为什么都是一种希望落空的、尴尬又难受的样子,就好像在排队赶着上厕所似的。

但还好并不是失望,也不是什么不屑和鄙夷,陈轲挠了挠头:“还行吧?”

 

“你以前学过素描?”梁主任又问。

 

陈轲道:“没有。”说完他又道:“我请不起老师……都是自学的。”

 

他这样答,屋子里的空气更沉重了。重得像一罐子凝固的铅。

 

本来梁主任还打算再问几个专业问题——既然是要确认面试成绩,自然得把面试的过程都走一场。但陈轲这幅画出来,作画的技巧之熟练对作品的认识之深刻,只怕建筑系四年级五年级,乃至研究生阶段的学生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平。

 

而且这样的天分是外显的,自陈轲开始动笔作画就已经显而易见。梁老看得出来,何景深看得出来,在座都是在A大任职多年的博导硕导,见过的学生不计其数,他们也不应该看不出来。

 

“梁老师,我看就把他收过来吧。这孩子不好好教可惜了。”一位女教授说了一句。当然是在给诸人搭台阶。

 

梁主任回头看向诸人,他把座椅掰了个方向,椅子腿在地上刮出来一段噪声:“啊,你们看呢?”

 

这种时候没人会不识趣——陈轲的水平摆在这里,何景深和梁主任也坐在这里,总不能继续睁眼说瞎话把?

 

至于为什么陈轲面试的时候会被评出一个不合理的分数,被那样莫名其妙地刷掉,这样的事当然就不重要了。就说陈轲发挥不好,就说自己有眼无珠,能搪塞过去就搪塞过去。诸人只求何景深不要牛脾气一犯把事情往上面捅,捅破了天最后谁都不好过,于是纷纷赶着别人搭的台阶下场子:“收了吧收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必须得收啊。”“那名额的问题怎么办?”“我去给教务打个电话,让他们先把档案转过来。”

 

这教室像是忽然地活络过来,黑白照片镀了层油彩似的。每个人都给自己找了点事,不管大事小事,终归有了盼头。不知是谁提了句要不我们先去办事?梁老主任头还没点完,他们就像抓住上岸的绳子,沿着教室两侧通道鱼贯着走了。

 

何景深站了起来,他还得继续去忙课题申报的事,他现在是A大唯二的国重实验室负责人,身上背着的几乎是整个A大未来的期望,他忙。

其实从陈轲用白粉笔落下第一笔开始,何景深就已经在想自己的事,没怎么瞧陈轲的画,也没多瞧上陈轲两眼。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他当然得走了,梁主任和他走在一起,两人并肩出了门:“景深啊,这孩子可是个好苗子,你别又三天两头把人给骂跑了唷。”

 

何景深淡得像一碗清茶:“我和他不熟,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而且他才大一,以后读不读研都不一定,您话说早了。”

 

“师兄带着你那会,你不也还在读本科?”梁老脚下一停,善意道:“你啊,别的毛病没有,就是眼光太高。现在的学生比不得以前,你别总是这么挑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带学生吧?”

 

何景深又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梁主任便和他笑笑,转眼瞧一瞧后面的小家伙:“待会还有个校务会,我先走了。”

 

“您慢走。”何景深道。

 

·

 

陈轲就这样傻头傻脑地,像一条服帖的尾巴一样跟着何景深上了楼,一路跟到408办公室。

 

办公室门外,何景深掏钥匙开门:“你怎么还没走?”

陈轲眨了眨眼,您也没叫我走呀。

 

进了门,何景深径直儿去办公桌边端茶,陈轲在门边道:“谢谢何老师。”

 

“谢我做什么。”

 

陈轲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和人打交道不多,揣摩不出何景深的喜好,更不知道何景深这种铁桶一样的语气该从哪里才能撬出条缝——他知道绘本是何景深给他还回来,那一枚月饼也是何景深送给他,可何景深是在哪里找到他的绘本,何景深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心里面一箩筐的疑惑,当着何景深的面,竟然一句也问不出。

 

当他掂量着肚子里的问题,在问与不问之间犹豫不定,何景深却走到书柜边,贴着书柜的透明玻璃开始查找起什么东西。

 

“拿两本书回去。”何景深说。

 

过不一阵,何景深打开柜门,取出两本书,都是寻常的建筑系学生大学二三年级才会开始接触的极其枯燥的专业书册,回到桌边他在一本书的扉页写下手机号,把书递给陈轲:“一个月之内还我,还书的时候我会考你几个问题。有什么不懂就问。”

 

座机响了。陈轲接过书,嘴里面憋着两个谢字。何景深拿起话筒。

 

接下来的片刻,何景深的神情是那样清晰明确地,一点点一分分地,从眉峰,到眼角,到唇,像冻进冰箱里的水一样冷了下去。

电话打到一半他侧过身,倚在桌边,冷峻的目光直落在陈轲脸上。电话线被拉长到极限,连着电话都拖了一些过来,何景深抽手把电话按住。

 

“您确定?”他又问,似乎不那么相信。

 

电话对面显然很无奈,又无奈又可笑:“教务那边说通报批评都还在外面贴着。批评书他自个还签过字。这种小处分不影响奖助学金又不进档案,可能他自己也没在意,但是学校规定是只要有处分就一定不能调转专业的档。要不您再去和梁老聊聊,让梁老给想个办法……”

 

啪地一声,电话几乎是被狠狠地、带着一些火药味地扣了下去。

 

·

 

陈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电话里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挂断电话后何景深有一阵没动作,手紧紧地抓着电话的听筒,骨节凸显。他脸色很不好,就像被秋风扫黄的枯叶,就像被阴云遮蔽的天。

老旧的日光灯在头顶上擦擦闪了两下,房间里弥漫着细屑与飞尘。

 

陈轲听见自己心脏的搏动,摒住了呼吸。

忽然,何景深正打算开口,手指就像没有上润滑油的机械般动了一动,电话又响了。

 

对面开门见山:“何老师,我是教务处刁峰。刚才我们和计算机系学生处沟通过了,那边说记录上陈轲那两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是请了假忘了补假条给任课老师。陈轲平时课堂表现很好,应该不存在故意旷课的问题。他们回头把处分撤了,我这边先给您转档案……”

 

何景深脸上的云松了松,过了好半晌,轻轻地提了口气,从嘴唇边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好,麻烦你们了。”

从建筑馆回到宿舍,陈轲都在猜测何景深刚才是不是想对谁发火。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危险,也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察觉何景深隐藏在冰山下的熔岩。那种充斥了房间的低压,那种如同身处台风中心真空状态的窒息感,让他甚至有一些怀疑平时见到的何景深其实是一个假的何景深,或许隐藏在某个地方的才是真的一个。

 

他甚至忘记去揣摩何景深借他两本书册的用意,当然,即便他用心去揣摩了,也未必就一定就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何景深不会给一个不熟的人留下电话,何景深也绝不可能对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表现出分毫怒意。在乎两个字对何景深而言,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空谈,不是印在脸上的标识。在乎只表现在他的每一分喜怒与每一次行动——然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陈轲竟一直鲜少察觉,直到很多年后他历尽沧海,在死亡的边缘沦陷弥久,才终于渐渐地有所体悟。

 

·

 

那是2007年的9月,国庆前夕的最后一个周末,十五岁的陈轲回到自己的宿舍,坐在他的书桌前面。

 

他拧开台灯的开关,一朵黄灿灿的光落到桌面上头,落到他桌边的书架上。他摊开何景深借给他的书,抚摸里面的文字和纸页。他蓦然发现当理想再度降临,他的内心却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和欣喜,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开端而不是结束,他眼前已延展开很长很远的路。

 

接下来几个星期,几乎每当有空的时候陈轲都会来建筑馆和何景深见面。有时是在办公室,有时是在绘图室,也有时是在实验室的工作间。他把自己整理好的读书笔记给何景深审阅,趁机请教何景深一些问题,何景深也会考问他一些问题。有时何景深在和课题组讨论,在忙实验室的工作,也由着陈轲在一边旁听。

 

他们这种行为,就好像两只不断用触须小心试探对方的蚂蚁,试探对方的喜好,试探对方的能力,试探对方是否真的有能够满足自己需要的东西。自然低,毋论是否试探出结果,这种时常见面的行为的确是让他们熟识了起来,也让陈轲对何景深不再那么畏怯。

 

有那么一天,大概是十月底一个周末的傍晚,难得天气晴好、何景深心情看起来也不错。办公室里收拾好东西,临道别前,陈轲问何景深,等专业转过来了,以后可不可以继续跟着您学东西?

 

何景深答说。“我脾气不好,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

“我不怕。”陈轲道。他没有哪怕一点犹豫。

 

何景深又说:“你太小了。”

陈轲道:“我会长大的。”

 

那一天何景深抬起头,从他办公室宽大的台桌后面。他看见陈轲注视着他,那一双犹如紫微天星一样闪亮的眼睛,那抱着自己的书袋子,因为紧张、激动、又因为努力的克制而颤抖不已的手。

 

军训时晒成麦色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减褪成白色,那时正好一缕阳光透过窗框从西山外照下,把整个陈轲都照得明亮而坦诚。何景深相信他是由衷地遵从内心而说出这些话,陈轲已经做好了他的决定。

但何景深笑了笑,说:“做决定容易,坚持下去很难。建筑这条路高山峻岭,你走进来才会知道想要做出一番成就有多么不易。我不止会骂人,我还会打人,你如果跟着我,以后一定会吃很多苦。总有一天会后悔,会想逃跑,会走。”

陈轲回答说:“我不会。”

 

“你会。”何景深又道。他着手收拾他的东西,把他的水杯,书本,文件,都装进提包里面。他的神情总显得平静乃至淡漠,就好像他早已经预见某个未来,但他其实从来不介意,从不在乎。

 

陈轲又答了一遍我不会,主动把何景深的包拎过来和自己的书袋子一起抱着。十五岁那年他无知也无畏,他认为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留在何景深身边——至少在现在绝对没有。至于以后,谁又能知道呢?

 

那一天的对话,最后是在食堂里结束。

 

何景深带着陈轲去食堂,用学校配发的饭卡请陈轲吃了顿饭。教工食堂二楼的自助区,他让陈轲随便拿,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吃饭的时候何景深又剥了一枚煮鸡蛋,放在陈轲的饭碗里面。

-----------------

这一部分没有拍戏。请谅解。毕竟陈总还太小了,我们不能虐待小朋友。

另,对比一下这一段,是不是觉得陈总现在(第二卷过后)更幸福了呢?

评论(23)

热度(1111)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