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归来(1)
本番外共分3个部分。内容为晋江最后修改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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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2月,24号。特伦顿。
笔直而狭窄的街道,路梗两侧堆聚着尚未化尽的积雪,与石灰质地的路面别无二致的脏而单调。
临近日暮,马路当中行人穿梭,街边的店面里照出各样的灯光,一条通往正街的小路岔口,流浪的野狗瘸着腿从拐角没入阴影背后。
拐角口是银行的ATM,隔门开了,何景深披着深灰色大衣从里面出来,两手紧揣在兜里。
低头匆匆穿过小路,走出另一头的街口便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长街一望无际,开阔的车道上车辆穿梭,沿街积雪都被打扫干净。斜落的阳光把街景分割成明暗对立的两端,向阳的这边是琳琅的的咖啡店、酒肆、24小时开放的便利店。面包铺门前是古朴到开裂的木板招牌,绕着招牌一圈黄色的装饰灯,新烤面包浓厚的麦香飘散到街角。
何景深推门而入抖掉满身寒风,老板娘是个微胖的白人妇女,看上去四十来岁,披肩褐色卷发,亲切地用俚语打招呼:“何先生,还是老样子吗?”
何景深面带合宜的微笑,走到柜台前:“两根法棍,两份吐司。老样子。”
女人取出面包装进牛皮纸袋。
何景深蓦地一愣。
手里是刚从胸兜摸出的黑色钱夹,只几张卡片夹在隔层,原本放钱的地方空空如也。随即他把大衣里里外外能放东西的地方掏了个遍,钥匙还在,手机也还在。
裤兜里几枚乘车找零的硬币也还在。
于是他想起了什么——刚才穿过小路的时候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儿撞了一下,那人顶着鸭舌帽,穿着深色的夹克牛仔裤,慌乱地看他一眼便跑远了,他也没注意。
何景深对女人笑笑:“不好意思……我忘带钱了。东西先放这里,稍等。”
女人摆出哦字的嘴型,耸了耸肩,纸袋子放在身后的柜橱上。
何景深跑到街口,冷风吹得他前额的头发丛丛直立,鼻孔一撮撮急促地呼出水雾。又沿着小路跑上几步。漆灰的电线杆耸立在路旁,下水井旁边垃圾桶的桶盖被掀开,有流浪汉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避风,浓密蓬乱的头发下面露出一双苍老的眼睛,瑟瑟缩缩而带着些渴望地望着他。
何景深摸出手机解开屏锁,按下911三个数字,然而一犹豫,电话没接通便掐了。又沿着小路大步向前,风尘仆仆地钻进方才光顾的ATM隔间。
输入密码,键盘上似乎还留存着自己的体温,查询余额,他凝了下眉,只觉得上面的数字渺小得一个四舍五入就快要没了——算算马上要到发工资的日子,把剩下的钱全取了出来。
沿着小路回到面包店,结清账款取走面包,再次穿过小路他把一份吐司送给几乎天天都会见到的这位流浪的老头儿。抱着歉意说我明天就会离开,您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拐过两条并不算长的街道,楼下的便利店买几样小菜,回到和陈轲租住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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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一厅的小屋。室内通有暖气,弥漫着厚重的香烟味道。客厅靠墙是一张铁架子床,铺了方格的床单,被子被叠得豆腐块似的。餐桌也充当书桌的功用,贴着西面的窗口,桌上半小缸烟灰,一台老旧的宽屏笔记本电脑。
钥匙开锁的瞬间,陈轲把浏览器关了,电视剧热闹的声响戛然而止——切换到新版Rhinoceros软件界面,望着昨天刚建好的曲面模型发愣。
桌面上堆着全是书,打开的,翻到一半的,屁股朝天堆那里做样子的。当何景深进门,陈轲蜷起的两条腿也从椅子上放下来,恢复一种和他现在的发型完全不搭调的正经坐姿,顺手戳开台灯,瞟一眼电脑桌面的时间——17点20分,抱过一本大部头在面前摊开。
“吃了饭出去理个发。”
过了一会何景深在厨房里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陈轲耳里,连带着流水冲洗蔬菜、间间断断的哗哗声:“要看电视就看。多少天没休息了。”
陈轲抬了下头。
一抹灿黄的阳光,恰好就那样照上他的额梢。幽蓝的晴天映入他的眼帘,云朵像白纱那样飘在天上,还有隔墙楼顶站成一排洁白的鸽子。
雪什么时候停的?
天什么时候晴的?
他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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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锅里煮着东西,玻璃锅盖排气孔一丝丝涌出热气。何景深穿着围裙,擦干两手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向门边的衣架,取出钱包里的一万美金到桌边放下。
陈轲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从楼顶上飞了出去,倏一下就不见了影子。
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一眼看见桌角上一小沓纸币,富兰克林的头像在那里面露微笑。
又抬头,愣愣地看向何景深。
起床后就没洗过脸,脸色苍白,腮帮子旁边刚长出来的一点肉怎么看怎么不踏实。几个月没打理过的头发蜷曲着挂在额上,摇滚歌手似的乱糟糟的。
见他这样,何景深却笑了一下。
眼角一挑淡淡的笑纹,像蜻蜓划过水面,也说不好冷还是不冷。
“学校要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他道。
陈轲一颤。
“学费和房租都给你结了,你可以在这住到明年三月。这些钱给你,找个地方好生收起来,特伦顿这里不太安全。”
陈轲张了张嘴。又看向那一沓微笑的富兰克林。
他把钱摸过来,没两秒又推回去,想说我不要,没说出来。
已经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他好像有一些语言障碍,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欲言又止还是舌头不听使唤根本说不出。如果不是何景深问他问题他会偶尔吱声,支支吾吾答上两句对的或者不对的——或许会真被人给当成哑巴。
炖菜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何景深转身往厨房里走,忽听见身后一声:“何景——”
声音在半空一顿,拐成单调艰涩的两个字:“老师……”
何景深站住。
转眼过来,看见陈轲落在墙上的影子,语声清淡宛似天边一缕轻云消散。
“还是叫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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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普罗旺斯炖菜,配切片的法棍面包,黄芥末酱。书桌被何景深草草收拾出来,两个人各占了一角,白瓷盘子里炖烂的甜椒西葫芦长茄子,勉强分得出原本的色调。
吃饭的过程,两人都很沉默。何景深吃完一盘盛了第二盘菜出来,才发现陈轲掰着面包片,餐盘里的菜和汤几乎没怎么动。
钢勺搁在一旁,泛着银亮的光泽。
“吃不惯?”何景深问。放下餐盘,在椅子里坐下。
陈轲一怔。
过了几秒他拿起勺子,掰碎的面包片沾了淌出来的汤汁,和着一勺菜在嘴里嚼。
何景深也舀了勺菜汤,放手里掂着,语气柔和地说道:“我走了以后,记得好好吃饭……书能读就读,读不了就算了,找份工作安定下来。身体最重要。”
陈轲嚼着东西,没答话。
也没点头,只眼神轻轻地晃一晃,像只掉了线的等身木偶。
“明天早上的飞机,挺早的,你不用送了。”
“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今后可能也见不着了,万一见着就当做不认识。”
“好好活自己的。”
猛抬起脸陈轲注视何景深的眼睛,一瞬间千千万万复杂的心绪几乎喷瀑出来然而又一瞬什么都见不到了,呆滞,木讷,冷漠而无情。
何景深把勺子放下,嘴里的食物也咽下去,唇畔弯出一个绝好的浅笑:“怎么?”
陈轲怔了一会。
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直挺的眉,修长的眼睫,还有眼睫下的目光都仿佛凝固。裹着层冰晶般薄而脆弱的光晕。
摇了摇头,继续吃菜。
又过了几秒陈轲张了嘴好像要说话,两个谢字就像摁在水里的瓢似的怎么都不安分,但纠着眉头,总觉得哪儿不对。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犹疑着又塞了片面包到嘴里。
直到饭吃完了肚子里积了食,打着温暖饱足的嗝,他也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
25号何景深果然走了。一大早陈轲就听见响动,醒过来却不起床,蜷被窝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一团——直到听见房门被关上,何景深走了,他才从床上下来。拉开通往客厅的门,初晨的雾罩满窗扇蒙蒙的都看不见,他开灯,走进厨房,发现何景深给他留了早餐,切好的三明治,煮熟的鸡蛋,温热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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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4年的春天,常春藤下积雪消融,P大校园内成片成块的草坪吐出丛丛新绿,那束来自天庭的光在陈轲身畔照临。
整好一年以后,2015年3月4日,陈轲参加博士毕业典礼,在李成同的目视下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躲在天台上放肆哭泣、与试图轻生的谭澈相遇。
3月5日,这一整天陈轲又几乎是哭过去的——躲在何景深给他租下的公寓里头。哭累了就睡一会,醒了就继续哭——哭得邻居三番五次来敲门问他怎么了。这一哭就哭到3月6号,大清早陈轲由特伦顿出发,乘车抵达纽约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登上直达A市的班机。
十五个小时不间断的行程,不知道疲倦,不懂得劳累。他睁眼看着北美大陆千万里山河从眼底划过,平原延垣山川,山川转为大海。他记得三年前正是由这条路离开,发誓彻底地忘记,忘记故乡忘记过去忘记曾经的自己,而他现在却只想回去,回到他曾经的家,回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回到何景深的身边。
当地时间3月7号,飞机降落A市国际机场,陈轲走出机场打车前往一早订好的酒店,就在学校北门边上,放下包裹冲个澡,吹干头发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一身简单舒适的衣物,迫不及待拐进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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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整,25层12号公寓,陈轲抬手按响门铃。
“谁?”门里面在问。
隔着防盗门脚步渐渐走近,又一声狐疑的:“谁在外面?”
陈轲往后退了半步。
猫眼透出的幽光像一粒芝麻,他凝视着那里,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在踏进这幢楼以前,他分明那样迫不及待,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地想要再见老师一面,然而自从上了电梯,数字一点点逼近25的终点,那些期待、喜悦,竟平白无故地就淡了,消失了,不见了。
此时他竟还生出了退意,找不到来由的,也没什么道理的,好像是在害怕却又不知到底是怕个什么。他在发颤。
猫眼的光从里面被遮住,陈轲又是一颤,往后再退了小半步,退到何景深决计看不到的位置。
咔,老旧的锁扣响了一阵,防盗门开了。
何景深出现在门后。
才不过一年未见,两个人外表上都没什么变化。开门的刹那间两个人目光平视,没有分毫的避讳——陈轲蓦地又笑开,就是一个笑,很单纯的开心的笑,满身泥垢风尘仆仆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那样的笑。
带着一些局促,以及不可避免的仓皇。
“老师……”
何景深难免意外,“是你?”
或许这两个字前面应该再加俩字,才能构成他此刻完整的语气:怎么是你?
陈轲低了眼,仍抿着点笑意。他注意到何景深的右手,紧紧地抓着门锁的把手,这是一种戒备的姿势。
门也只开了一半,随时都可能会关上。而这个时候他竟然想不出该怎么接话——怎么是你?
还好,何景深追问了一个相对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
“毕业了?”
陈轲回神,点头:“嗯……”
“毕业了就好。”何景深道。
他似乎吁了口气,并不怎么明显,又问:“找工作了?”
陈轲仍是点头,答:“嗯……拿了几个offer,都比较满意。暂时还没做决定。”
然而随着这句回音,何景深的神情也终于完全冷却——仿佛一下子把牵连的最后两根丝线硬生生地崩开,彻底化作事不关己的陌生人:“回去吧。说了就当做不认识。以后别来了。”
陈轲上前一步拉住何景深的手腕,目光在半空与何景深猛烈地一撞。旋即他的手被何景深振开,门重重地就给关了。
余音一层层激荡,声控灯再次亮起,晕白的光照白了乳胶漆成的墙,照白了瓷砖铺就的地,也把陈轲照得纸一样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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杵在门外,陈轲懵了一阵。
一会眼前是前两天的事,毕业典礼上的一幕,艺术之翼被李成同拿在手里,笔尖划过毕业证书光滑的纸面落下名字,一会又跳转到一年前,三年前,七年前,都是那样真实与亲切。明明舍不得,明明放不下,怎么能说不认识就不认识,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难道老师在怄什么气?故意使脸色给他看?
想了想陈轲又要按门铃,想想却又没按,他在走廊中间向着12号公寓的门跪下,不过三秒又站起来——身后传来响动,13号公寓的门被打开,旋即一声不无惊讶:“陈轲?”
陈轲转过身,对老师的邻居笑,声音略有些嘶哑:“钱老师。”
钱老师,钱力,建筑系专职辅导员——并没有带过陈轲。何景深的同事。
钱力从门里面出来,拎着只不知道什么部门组织培训发放的藏蓝色袋子,袋子鼓囊囊的。换了皮鞋,发现对边一直没响动,奇怪道:“何老师应该在家。可能在里头没听见?”
陈轲——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按第二次门铃,只好谦笑着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这时候钱力道:“刚回国吧?没提前给你老师说一声?”
陈轲也没多想,顺从地点了点头。
出于对学生职业病似的关心,钱力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拨通何景深的电话拿到耳边。
陈轲猛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来不及制止只得吊着口气,两眼直直地勾住钱力手里的东西——
“是我,何老师,开个门。”
一丝冷汗从陈轲头上爬下来。
三秒,四秒,伴着几声促急得脚步果然12号公寓的门再度被推开,何景深出现在两人眼中仍是那身整洁得挑不出毛病的着装,衬衣马褂,熨得瞧不见褶子的浅色长裤。
大概是光线太暗,也大概是何景深的冷笑并不明显——钱力一时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白胖的脸几乎把眼睛挤成一条缝,特地避身给陈轲让开个位置:“何老师,看看谁回来了。”
顺着钱力的话,何景深合理地表现出意外,把陈轲看上两眼,挑挑拣拣真像打量陌生人似的。
随后他笑得更深了,既不急着去否认,也不发表评论,礼貌谦和而疏远地,问钱力:“您这是要出门?”
小钱同志察言观色——忽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尬了那么几秒,又犹豫了不长的几秒,他终于转圜过来:“啊,是啊。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一趟……”
话到一半已经往电梯的方向移了两步:“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何景深点头示意,那边人影已滑出去老远,拐过墙角再也不见。
陈轲鼓起勇气,唤上那一声:“老师……”
砰——!
门又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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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以后学校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教工公寓25楼有可疑人员非法逗留,希望尽快得到处理。报警人是25楼12号的住户。
九点二十两位民警来到楼下。九点二十二分电梯停留在25层。交错的脚步声声临近。
走廊的吸顶灯亮了起来,森冷,幽暗,陈轲擦去眼角的泪,扭头一看,正看见两只披着警服的身影步步逼近。
一瞬间陈轲胸口像堵着块巨大的石头,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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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警察。”高个民警按了几下门铃,拍着12号公寓的防盗门大声喊。
拍门声砰砰地震得人心慌。陈轲退一大步,给民警让出空间,贴身后的门墙站着。
泪水从眼眶里迸出来,埋头抹掉,喘息。
开门,何景深的身影被民警给遮住。高个的那个问:“是你报的警?”
例行公事干瘪瘪的语气。
何景深点头。答:“是。”
矮个子民警左右观察,猴精的眼转到陈轲身上。
不消说这就是那个逗留的家伙——目测二十岁出头,一米八零身高,偏瘦。身穿长款深色风衣,衬衣第一颗领扣系着,没有携带催账专员常带着的公务皮包,也不如保险专员那样总是西装革履,愣头青韭菜似的还情绪激动。
像搞传銷的。
高个子特地从何景深面前让开,转头问陈轲:“逗留的人是你吧?这位老师你认识?”
陈轲抬头,目光再次和何景深一撞,撞出朵飞溅的水花儿。
“我,我不知道……”
“他M的认识不认识你还能不知道?!”
这声震得声控灯都闪了两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陈轲几乎后退到墙上,手足无措:“不,不认识。”
何景深扶了扶眼镜,目光从陈轲移到高个民警脸上,平波无澜。
于是高个子又问:“教师公寓是私人住宅区域,外来人员未经许可不得入内。你怎么进来的?到这儿来有什么目的?”
矮个子插腔:“身份证?”
陈轲被问得一愣接一愣,压根没有意识到这教师公寓根本没有门禁可以任人出入、也没在第一时间找到合理的理由加以搪塞。
衣兜里外摸了两圈,才想起手机钱包都落在宾馆。除了旅店的房卡什么有用的都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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