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第三卷） 7
傍晚，A大东门外临街的人行道，路旁挺拔的银杏刚抽出些新芽。
陈轲走着走着，猛地往银杏树上踹了一脚，几只鹡鸰惊吓飞走，满树突兀的枝桠瑟瑟发颤。
何景深回头来看他，好笑又嫌弃：“一个PPT就能让你气成这样。以后还有你受的。”
陈轲骂了一声，“shit。”
“行了，走，今晚上没空烧菜，小区外面有家你师娘喜欢的卤菜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你也喜欢的。”
陈轲两步追上来，咕囔着说：“为什么要收这种废物，这不给您添堵么。当时让我把他拦回去多好张院长那边我有办法——”
“你以为他报告为什么做成这样？”
陈轲想也不想说：“蠢！”
“真要是蠢，当年他考硕士的时候我也不会收他。有你一个蠢的就够我受了。”
陈轲：？
又听何景深道：“他的硕士论文是买的。花了两万块钱。给他写论文的也是许成的学生。他在许成手下干了三年，许成给他一个月两千工资，三年下来除了RevitCAD其他基本什么也没学。报告做成什么样都不奇怪。”
黑社会学阀屡见不鲜，许成那发生什么事都不值得稀奇。然而陈轲诧异：“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让他把硕士论文给我看看，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他就什么都说了。”何景深答。
摊上这种学生也是倒八辈子血霉，陈轲心里头默念了几遍富强民主和谐社会，踢开脚边一小块石子，追上去两步又说：“您点个头，我明天就去给他办劝退。”
何景深摇着头：“收都收了，还是尽量带着，实在带不动就延毕几年，看他自己造化。”
卤菜店。何景深问陈轲晚上想吃什么，陈轲点了半只鸭子，何景深又买了一份鸡翅和几个配菜。本单金额九十二点五元，支付宝邀请您刷脸支付，滴，支付成功。
恭喜陈轲获得宝贵的一分！
陈轲非常得意，趾高气扬摇着尾巴左手一包卤菜右手一袋文件跟着何景深继续向前。
“我听说许成是被我们建规学院里面的人举报上去的。”何景深忽然道。
陈轲：“哦？”
“能动得了许成。这人有点本事。听说证据给得很死，一审最少都是十年，搞不好要判无期。”
陈轲：“哦。”
“设计院有两个老师是许成的关系，可能存在档案造假的问题，处理起来比较麻烦，我给学校交了情况说明等上面决定。土建那边个也有两个老师被牵连，最近在停职调查。”
陈轲：“嗯。”
陈轲似乎对此不太感兴趣。于是何景深不再说话。两人默默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前行，斜阳在他们身后洒下遍地柔软的金色。
眨眼到了周五，陈轲和何景深按约出席国际建筑学会亚洲区年会。
会议地址设在A市著名的云地国际酒店——云地集团旗下的产业。酒店位于市中区，和云地集团总部大厦相距不远。
一连三天，陈轲和何景深在各处会议厅穿梭来去。与会的都是亚洲各地建筑学派的专家代表，无论何时陈轲总让何景深走在前面，然而无论怎样敛藏陈轲都还是比何景深更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这个看上去还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胸口别着国际建筑学会注册会员的徽章，举手投足收放自若、尽是一派坐揽江山的风度。
大多数时候陈轲一眼便被人认出来，免不了求两个签名合影。偶尔有外籍来宾不认识陈轲却认识何景深，但凡逢人问起，何景深总会介绍说——这是我学生，现在是我的同事。叫陈轲。
幸会幸会幸会幸会，如雷贯耳如雷贯耳久闻大名久闻大名。握手的时候那摆动幅度总能充分体会对方的激动之情。陈轲整一个场子下来都特别高兴，仿佛老师给自己镀了层金光似的。
当然更多的是他给别人介绍何景深的时候，他会笑着说：“这是我的老师，现在也是我的同事，何景深。”
老师的回应总是温和的，那种礼貌有序的气质陈轲直以为这辈子都未必学得过去。
这样美好的画面在星期天被打了个岔，年会最后一场主会议结束，惯例有个闭幕的酒会。酒席上陈轲走了两个场子，回头发现何景深不见了——随后他在旁边主桌找到了自己的老师。老师在给李成同敬酒。
陈轲走上前去，李成同对他一声嗤笑，眯起眼睛瞅着人胸口艺术之翼的笔帽——嘴巴不出意外又歪了上去：“和你共事这两天真是让我犯恶心。明天终于可以和你这块垃圾说再见了，来吧，让我们举杯庆祝这令人愉悦的道别。”
陈轲抿着笑——瞄见何景深正在给另几位理事敬酒，他凑到李成同面前小声说：“A市中心的方案是Jission帮我改的，再一次输给他您开心吗？”
李成同的嘴果然歪向了另一边。歪曲的眉目狰狞可怖。
陈轲对此非常满意。
“对于上回的交易，最近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也许会更加契合你我的利益。我们去那边谈一谈？”
酒店大厦的顶层，露天的云台上，整座城市的辉光与天际交映，暗淡层云与星月相接穹顶。
夜风鼓动衣角，把人的额发都吹到天上。
栏杆的边缘，陈轲稍稍侧身，开门见山地：“上次在美国见面，您拒绝为了一个提供给Jission的理事席位再和我进行一次对赌，一点不给我向您求饶的机会。真是没意思。”
李成同发出一声讥笑，背靠着栏杆翘起了腿：“和你这种人赌博会是我一生的污点，垃圾就只配生活在垃圾堆里——”
陈轲打断道：“两亿，美金。”
他声音中透着莫多的轻佻：“赌徒才会喜欢冒险。商人只会做合适的交易。两亿，美金，Jission的理事席位——只要您在轮值任期之内搞定这件事。”
“主席先生，您可以做到的，对吗？”
和陈轲这种人打交道真是麻烦。李成同索性把手臂也搭在栏杆上面，十根手指头收起又张开，“五个亿。”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陈轲低头看上一眼，轻轻皱起眉头。
何景深在找他。
李成同试图让他的顾客放松。“我可以说服朋友们给他投上宝贵的一票，再加上我的推荐，今年之内这没有问题。但必须是这个数——”
他凑近陈轲无可挑剔的脸，毫无顾忌地露出獠牙：“你三个设计事务所的股权，你投给十二家互联网公司的资金。还有你持有的债券和基金。你刚好还有这么多钱，我很清楚。”
陈轲不可置信地：“五亿美金，理事席位，我疯了。以Jission的能力五年之内他会自己坐上这个位置。五亿美元买他五年的时间，您觉得这是一个商人应该做的事？”
“他为了你付出所有的荣誉。你为了他付出所有的财富。这样非常公平。”李成同舔舐他刻薄的嘴唇，那上头还残留红酒甜美的香气：“我是在帮你，陈，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出于我的好意，你应该保持应有的礼貌，对我说一声谢谢。”
陈轲一下就敛紧了眉头，加快语速。“三亿。”
“不不不，必须是五个亿。”李成同摇着头对他的客户摊手。“这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交易。你应该明白，只有我能为你做到这件事。在你心里何应该值得这个价钱。他值得。”
谈判的僵局令人窒息，眼前的上位者天然地俯瞰众生，凌驾他当然的地位和荣誉。陈轲手握成拳头，牙关咯吱作响。
“两年前你来到美国，我看在何的面子上接见了你，给你一个用艺术之翼交换理事席位的机会，你却非要和我玩什么花样——”
李成同玩味地看向陈轲胸口，镶嵌在艺术之翼笔帽上的碎钻微光闪烁，他枯瘦的手伸向那里：“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既然这支笔现在在你身上，它已经一文不值。”
陈轲退上半步，避开令人恶心的爪子。
他狠狠看向李成同的眼睛。犹如一只凶兽被紧紧扼住喉咙面临绝望时最后的回击。一字字说道：“五个亿。常务理事。”
啊！
李成同几乎要给陈轲一个宝贵的拥抱。
他无法言说他激动的心情，他脸上僵硬的肌肉阻止他准确传达自己的意愿。
这种天然的满足感，这种得偿所愿的喜悦。啊——
然而一个家伙走了过来。
他的笑容一下儿没了，转而是意味深长的凝视。
风声遮蔽脚步，直到何景深出现在背后陈轲也毫无察觉。随后他听见老师平静但低沉的声音，“走。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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