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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吾师(第三卷) 26

八点三十一分,陈轲拉开自己家里的房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看得见一些不甚清楚的轮廓。方的、圆的、弧形的直线的高低不平的。


嗒。

是开关按动的轻响。


顶灯亮了,纯粹的柔光从天顶泻下,一下儿什么都变得清晰。门边的矮柜、客厅中间灰色的布艺沙发、沙发旁边原木颜色的茶几。茶几上搁着一束藤条,白色的药箱开着盖,黑色的绝缘胶带也还在那里。


下午机器人工作过两轮,水泥地面一点儿灰尘也瞧不见。各处门窗玻璃都擦得明镜似的。


放下手中的木棍,陈轲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茶几上的东西顺一顺位置、推开紧闭的窗扇、收起半垂着的百叶窗帘。随后他从卫生间里拎出来一桶水,把几根藤条都泡进去。


棍子上身可太疼了,再来上几下谁能遭得住。

希望待会老师能用上这个。嗯,希望。


做完这些他回到卫生间,对着洗漱台的镜子站了一会。


摸了摸下颌,胡须刮得可真是干净。整一张脸也只剩这点地方还干净了。颧骨下方几道紫印子两天了也不见消。怎么当时巴掌上脸的时候没发觉老师手劲又变大了呢?


透明的瓶子里挤出来一点细腻的泡沫,小心翼翼地抹在脸上,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沾湿毛巾擦一擦脖颈。收拾完形容陈轲又回到客厅,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扫上一眼。


手机处于离线状态,没有任何能干扰到他的杂事,屏幕显示时间八点四十。


锁闭屏幕放上茶几,陈轲再一次跪在沙发的边上。


他很自然地端正身姿、两手垂放在身侧、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面。尽管这屋子里除了他什么人也没有,但就好像有那么一股无形的力量牵领着他。他只做他该做的事。


他跪在地上,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这一副躯壳灌满了疼痛。膝盖上的刺疼、脸上和背上的胀疼、臀上的肉更一种无以言表难熬的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硬撑着从老师家若无其事地走回来——不过当他再跪上片刻,这些感受就都渐渐地埋没了。他陷入沉思。肉体的感知被他粗暴地抛弃在脑后。


很难得有这么一点儿时间,他可以独自一人安静地呆着,可以这样心无旁骛地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回想刚才何景深给他说的那些话,回想何景深给他的劝诫和提醒。他回想起很多许多久以前的经历,他开始尝试从如今这样更高更深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行为和思想,看待自己的成长和过去。


当你仰望灯塔,你是否决然无私地想要追随左右,不因为嫉妒、不耽于悔恨。

当你手握权力,你又能否保证绝对无误的公平,不欺凌弱小、不伤毁他人。


历经良久的思索,他发现自己仍没有办法给出绝对肯定的回答。

他需要学的东西的确还太多了,这样的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老师的对立面,伸张属于自己的原则?


他又回想起那夜的风暴,回想起那时自己的愤怒,回想自己对老师咆哮出口的话。


他发现自己终究是自私的,这种自私形成了他和老师之间最最显而易见的隔阂。他以为自己能够为老师牺牲所有,但这份牺牲的前提是他认为值得——不是来自于真理和公平。更不是出于老师的本意。


想到这里陈轲嘴角浅约地浮现出笑容,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怎样:他又叹了口气,这笑就更显然了,就像是春天的日头下开在山野田间的花。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思考同时也打断他的笑。


“你在想什么?”


陈轲猛地睁眼,猛地就发现面前沙发的扶手上坐着一个何景深。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进来的。


何景深有他家门锁的密码,但从开门进屋到坐在这里怎么能一点响动都没有呢?


“您回来了。”陈轲这样说。


两道目光凭空对视,都含着些温和与宽容的笑意。

就好像离别已久终于重逢的故知,又像是远行归来相告平安的亲人。


陈轲笑得要更明朗一些。没多久又埋下了眼、有一些歉意地问:“师娘还好么?”


陈轲家的沙发很矮,连着扶手也不过一个凳子的高度。何景深两手搭在腿上,身体稍稍前倾,整个身影都落在陈轲面前。


“她还好。”何景深回答。“我给她说我还得过来帮你加班。义务劳动。她说这可真巧,她回来也还要加班,帮学生改卷子。也是义务劳动。”


陈轲问:“改卷子不是有阅卷费?”


“以前有,一张卷子三块钱,现在他们学校搞什么改革,连三块钱都没了。”何景深唏嘘道。


陈轲直听得摇头,加班改卷子竟然还能不给钱。公立学校的玩法他不是很懂。私营企业里头要这么搞怕不是隔天人就都跑没了。


又听何景深说:“你师娘还说,她以前看见学生试卷上留空就会生气,就好像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一样。但现在完全气不起来了。反正是义务劳动,何必和自己过意不去。”


陈轲抬起眼眸,注视何景深镜片后面的的双眼。


“您现在还生气吗?”


何景深摇了摇头。


每当和爱人进行过交流,无论是什么地方、无论是什么时候、也不管交流的内容是什么——他的心情都会愉悦很多。

这种愉悦来自于他们之间真诚的尊重。来自于他们互相的接纳与包容。余清涟也许是这辈子除了父母以外他所能遇见最能理解他的人。从不左右他的决定、从不干涉他的自由、从不过问他的隐私和任何不愿提及的往昔。


这种理解也可能需要一些年龄和阅历。所以余清涟能理解他而陈轲始终不能。四十岁和三十岁中间到底隔着十岁。无论何时陈轲都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十多年来都总像一颗青涩的柿子,长不大似的。


“我不生气。”

何景深说:“但我还是要打你。”


陈轲嘶地一声,一股子冷风从齿缝钻进肺叶。


屋子里的空气都凉透了。天气预报里寒潮将在今晚降临。明天全天降雨,气温会骤降十度。


他定了定神,点头说好,又问何景深:“您是要现在打么?我给您挽袖子?”


何景深没有拒绝。


未两秒钟陈轲跪着上来、牵过老师的左手,又一次熟门熟路地给老师整理衣袖。


动作扯动了浑身的伤,一些沉睡的疼痛苏醒得猝不及防。他浅浅顺了口气,笔直的眉峰凝着一点疑虑。


“我身上有点疼。很疼。”

语声顿了一下。陈轲仰起挂满伤痕的脸,恳切地询问:“如果您心疼我,那就少打我两下,好么?”


“好。”何景深回答说。


——————


下周末再见哈。谢谢大家:)


本章有一个小彩蛋,何老师和余老师下班路上的对话。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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