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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自古坏人坦荡荡-8

一番话毕,林鄞理一理衣祍:“散了,该干嘛干嘛,寸金难买寸光阴,面也不必煮了,晚饭早一点便是。”

 

林安之脖子上破了点油皮,掏出随身的药膏涂上,红痕遮挡在衣领下面,看上去并不明显。蓝林苍洗完锅刷好碗,兑了盆热气腾腾的水,和着林鄞扔过来的一包澡豆子,在厨房背后深井旁洗澡。林鄞大发慈悲给他解了铐锁,倏一记残影捏住他头发丝上一只小虫。吟吟笑道:“瞧瞧,这小跳蚤和你长得像不像。”

 

蓝林苍差点没呸地一声。果断认怂,斜着眼咕哝:“您说像就像呗。”老跳蚤长得像小跳蚤,随你爷爷嘛。

 

这一澡洗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其间林安之给他换来两桶热水,趁机把澡盆里的泥人看上一看。

 

隔着渺渺的雾气,林安之眸中一汪清潭,含着些令蓝林苍琢磨不透的似是同情的意味。林鄞则一直守在旁侧,时而冷眼瞟一瞟他的乖儿子。蓝林苍往木盆子里缩,黑漆漆的眼珠子露在盆沿上。

 

不经意间林鄞融开一个温善的笑,又迅速收了,目光移转到墙角。

但还是给蓝林苍瞧见了。

 

当然地,蓝林苍不会从这一眼里看出什么不可能存在的父爱。不过他忽地想起个事。

 

今日出狱前,林鄞让他对天立誓做下保证,从今而后不得肆意伤人,否则……

蓝林苍埋下眼想了想。他觉得林鄞应该已经把这事忘了。

 

换上一身崭新的麻布衣裳,蓝林苍将湿漉的头发捆成一团,又将穿了月余的衣服打水来洗。林鄞给蓝林苍套上镣铐,似是而非看了看他手腕与足踝,确认并没有太严重的擦伤。嘱咐他劈材烧水扫院子,随后便回到院子里,指点林安之读书。

 

书目无外于朱子章句类,翻来覆去是四书五经的册子,南晋科考定死的范围。林安之去年在南直隶省秋闱中举,今年正当赶赴三月春闱一搏功名。他虽从小在武当习武,课业学习却从来也没有耽误过半分。过去几年他从院试到乡试,意气风发连中五元。而今会试在即,值此鱼跃龙门、金榜折桂的紧要关头,林鄞将他安排在清静到闹鬼的偏居,从表面上看,当是有让他安心备考,望他能一举功成的意思。

 

蓝林苍洗完衣服,给厨房的水缸添了水,烧上一茶壶热水待用,而后在厨房的山墙下劈那堆如山的柴。

 

这些个柴禾大都是整条的圆木,要么是楠木,要么是铁杉。硬如金石,砍起来煞是费力。蓝林苍越砍越冒火,一把砍刀带着凌冽的杀气,呼啸着从他手中飞进院中。直直地望院子里读书的两个人身上飞过去。

 

不一会柴刀又从院子里飞回来,咄的一声劈进他眼前的木头。

 

蓝林苍恶狠狠往地上一唾,坐地上发起了呆。

想起方才和林小畜生的交手,蓝林苍忽觉得有些奇怪。林安之的身法看上去和林鄞完全不在一个路数……林鄞的剑法,大抵应是昔年塞北异域的某个流派。可林小畜生明摆着是武当忘尘宗的身法。八竿子打不着边。

 

不管林安之是不是林鄞的亲儿子。为什么林鄞会把林安之送到武当去习武呢?

 

蓝林苍抬眼望天,长空湛碧,万里无云。不知为何,他忽然便有点同情林安之了,是那种,极为难得的,真心诚意的同情。

 

做谁的儿子都不容易,做林畜生的儿子一定格外不容易。

哎。

 

日薄西山时,橘色的光晕越过西墙,浓了满院盎盎春色。林安之从厨房那边吱声过来:“小苍,过来烧火,煮面。”

 

这一顿晚饭,三大碗面,淋了浓厚的肉臊浇头。林鄞和林安之在院子里吃得谈笑风生。蓝林苍则一个人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吸哩呼噜。期间他走到厨房门口,往院子里望了一眼,正瞧见斜阳余光下,林鄞慈眉善目,从中午剩的半盘子回锅肉里挑出块肥瘦均匀的,夹到林安之碗里。

 

蓝林苍人生在世十七载,着实是没见过这种相亲相爱的奇怪场面,半嘴面条滑回碗里,背过身面朝灶火,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碗面的功夫,他似乎终于开了窍,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不管林安之是从哪冒出来的,林安之是林鄞的儿子,我也是林鄞的儿子,凭什么林安之可以锦衣玉食光鲜照人前程似锦,我却要蹲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当然,神往是少,嫉恨是多。林小畜生必须死,成了他心中又一伟业,在彼一时,甚至超越为娘报仇炖畜生,高居榜魁,光耀前程。

 

碗筷洗罢,天色渐暗,几抹霞云染透西山。林安之在书房里挑灯夜战。烛光透过窗纸,润了那几盆山茶的叶子,点缀出微浓的夜色。蓝林苍干完了活,坐在厨房门口小槛上发呆,莫名就有了些寂寞空庭的戚戚之感。林鄞从书房里出来,手里却握着一捆藤条,走到院中空地:“搬条凳子过来。”

 

蓝林苍好歹是见过世面的。

 

昔年吴敕打吴峙,向来是让吴峙自己找刑具。他见过吴峙举着藤杖在地上干跪半日,而吴敕直到日落黄昏才想起他似乎有这么个儿子,疾风骤雨打上一顿,半死不活地让下人给抬回去。

蓝林苍也曾去求饶,换来一头雾水两天禁闭,其后便再不敢插手他师父师兄的家务事。逢上吴峙挨过打,他得空时会去陪在床边。十岁时他便起过助吴峙篡位之意,然而吴峙的态度令蓝林苍失望得很。那时他不止一次在心中骂,什么破东西对野狼禽兽还忠心得很,简直莫名其妙。

 

恍惚间蓝林苍又似看到那时情形,桀骜的目光睨向树梢的冷月。

 

你爷爷顶天立地宁死不屈,就算逃不掉也要抗争到底。有本事来绑你爷爷过去,要你爷爷自己送死,门都没有。

 

然而不过片息,蓝林苍拖来一条长凳,麻溜跪院子里了。除却背有些驼,腿叉得开了点,两肩像滑坡的山,表情似在被人追讨十几辈的烂债。其余地方,大抵,基本,都是像模像样的。

如此奇景只因为林鄞说了一句——“看样子还是刑部大牢更适合你。”

 

蓝林苍信得很。如今的他就算再掉两层皮,也不想再回大牢和耗子老鼠呆哪怕半个晚上。

 

林鄞从藤条里抽了小指粗的一根,其余顺手扔地上:“说说,今天为什么对安之出手。”

蓝林苍往地上粗粗一数,大概是十根,拿这么多出来做什么?

不祥的预感骚动起来,蓝林苍咽了口唾沫,不做声。

 

“他和你有仇?有怨?”藤尖往儿子脸上碰了碰:“抬头。”

 

缓缓将脸抬起,蓝林苍壮志生豪胆,大义凛然和林鄞四目相对。唇角轻撇,扬起不屑的冷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要杀人什么时候需要理由?”

 

林鄞语气倒仍是平祥:“今日带你出来前约法三章绝不再伤人性命,你是逼本堂废你武功?”

 

蓝林苍笑得更加冷了。

 

无论是当初初会时林鄞试图给他讲的那些道理,还是后来牢房里一众狱卒配合的演戏——在他的意识里,林鄞对他所有的耐心都不过是因为他还有用。林鄞若要废他武功,早就该动手了,岂还会煞费功夫地等到今天?

 

他的功夫可不只值三千两银子!

 

空气里漫开诡谲的缄默,十来息对峙间恶潮暗涌。倏然,林鄞抽出随身短剑,冷光一闪挑向蓝林苍手肘。蓝林苍往后一跳,纵然锁着脚链,也是极轻盈地落在五步开外。林鄞冷笑着步步逼来:“五,四,三……”

 

右臂肘内生出些许凉意,埋头一看,袖管已经被划开半尺长的豁口。只消他再慢寸步,此时已是废人!

顷刻蓝林苍心如死灰膝盖直砸到地上:“不,不,我错了,小的真的错了,您开个恩,再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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