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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吾师(第四卷) 4

夜半。到处都静悄悄地。


书房里台灯打下来一片昏光,何景深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这是他今晚的第二杯浓茶。杂乱的茶叶堆积在杯底。


院部国自然基金的申报书刚又审阅了一遍。还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他——他不得不把日常十一点半的休息时间推到凌晨一点。有时甚至两点。熬夜的疲倦摧折他的精神,但他时常劝勉自己,当年他的老师尚在人世,年近古稀仍兢重事业。忙也就忙这一段时间、再坚持坚持吧……


手机屏幕亮起,他分了一下神。


拿起来看。倒是先被屏幕上0点39分的时间吸引了。紧接着他看见发来的消息,一下儿失笑:


“不要熬夜。熬夜是不对的。”


划开来看,陈轲西装革履的头像实在很显眼。微信界面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消息。不一会儿又一句:


“您校讯通还在线。我时差没倒过来。这会睡不着。有什么可以帮您?”


何景深难掩一笑。但他没有回复陈轲的消息。打开学校的责任令文件,过了片刻他想起来什么,又在学校内部的通讯软件找到陈轲的名字,索性把几份学生的毕业设计报告打包发了过去。


他在电脑软件上打字说:“帮忙改一改。”


“好的。”陈轲给他回复。“您早点休息。”


“不必担心。我睡眠本来就少。最近习惯晚睡一会儿。”


又片刻。何景深杠掉了责任令里两项已完成的工作。把紧急不紧急的任务重新分配和排序。他又收到陈轲发来的微信:


“黄舒的毕业设计概述页还有错别字。英文摘要部分完全是机翻。都什么时候了,我要也这样屁股会不会被您给打烂掉。”

  

“这个张永永永设计的又是什么鬼。违章建筑吗这是。”


何景深没有回复这些消息。他有一点儿累了,困倦的精神让他避免和人过多的交谈。


但他在心里想,当年遇见陈轲,为什么会那样直接地认识到这就是他的老师曾给他说过的那种“不打不成器”的学生呢?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对和错。但现在他都已经放下了。而把选择的权利都交回到陈轲的手里。


从背负责任的那一天开始。他便不对这一生未来再有任何介意。


再后来,陈轲又发来一些消息。但何景深休息了,并没有立刻就看见。


陈轲给他说,毕业设计已经全部看了,文件里做了标注可直接返给学生。另有一些意见单独发到了老师的邮箱。请老师注意查收。

又说。黄舒行将毕业,正巧今年学院有两个招聘名额。黄奇海现在是校办的主任,对学校人事有干涉的权力,肯定希望您留他在学院工作。您如果愿意留他当然是好。但如果您有其他的想法或者什么为难的地方请一定早一些告诉我。我尽力替您周全。


这一趟回国,陈轲并没能在家里呆上太久。很快世界建筑年会的开展便又讲他召唤到太平洋彼岸。甚至没能等到又一个周末、何景深约他一起去城郊踏青和爬山。


三月底,建规学院刚组织完一轮博士毕业生预答辩。论文正式送交盲审。某个淫雨霏霏的下午。黄舒对何景深说,他准备要出国了。


这个决定来得有一些突然。何景深本来做好了收留黄舒做助理研究员的打算:而正好近年学院有两名老教师退休,空出来的位置一时无人。要是走公招程序上会更加麻烦不说,招不招得到满意的人选还不一定。


但黄舒这样对他说:学校人事有明确规定,要想留校任教就必须有海外留学经验。虽然他自认为外头那些洋博士还比不上他呢,而且家里亲爹亲妈亲叔叔都希望他赶紧稳定下来工作结婚繁衍后代。但规定是规定,他得照规定做事。


“你先进学校入职。把编制落实下来,然后申请公费访问学者会更轻松一些。”何景深道。他爱重他的学生,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很认真地站在学生的角度上去考虑。


“学术没有捷径,而且年轻人总应该去更广阔的世界。这些都是您告诉我的。”黄舒道:“我去干两年博后。回不回学校等以后再说。”


“去哪里?”何景深问。


黄舒回答说:“P大。”


“跟着哪位教授?”何景深又问。


黄舒又答:“JerryJim。他老师是李成同教授。挺厉害的。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一瞬间仿佛历经命运轮回。何景深猛地从电脑屏幕上抬起了眼睛。他看着站在身边的年轻人,这样的干净纯粹而又阳光朝气。不过这又和多少年前听闻陈轲去做了李成同的学生不同——现在他久经世事,到底不再如以前那样年轻气盛。而黄舒已经快要博士毕业,也不是那个心智都还不怎么成熟的、家庭破裂又孤苦无依的小孩。


“你愿意到李成同那里去。为什么不考虑去陈轲那里学几年呢?”何景深道。他不好在背后说李成同坏话。也不好说他对李成同的观感。尤其是李成同的教学态度方面。但陈轲现在也是P大的客座教授,在海外有独立的研究工作室,这是可以说的。


“何老师。”黄舒闷了一声儿。倒像是不服气。“Jim教授去年被国际建筑年会大奖提名,现在他和李成同先生在一起共事。我听说师兄在海外读书的时候也在那个组里头。”


何景深耐心询问:“他们的研究方向是什么?你有具体去了解过吗?”


“他们现在主要做智慧建筑园区的大数据研究。在这一块他们进度很靠前。我也很感兴趣。”


何景深合计了片刻,尝试着大概摸一条路子出来。“这个研究方向我不熟悉。但陈教授应该比我了解得多一些。不如你先去和他沟通沟通?”


“我已经找师兄沟通了。”黄舒竟然得意:“他对智慧园区也不了解,但是我问他李成同教授人怎么样,他说李Sir是个好人。如果没有李成同教授,就一定没有他的今天。”


这话怎么阴阳怪气。何景深实在是很怀疑。但一看时间,现在是纽约的深夜,他不能去打扰陈轲。于是对黄舒说:“陈教授语文学得好,说话有时候会很高深,连我都听不懂。现在还有一些时间,你最好再多去做些了解。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又两天,清明节前的周末,何景深带着妻子和小孩驱车前往郊县,探望孩子的外公外婆。


余清涟打算在娘家小住两天,等周一再回来。于是何景深只好独自开车从城南的乡镇返家。他明天有一场重要的学术会议,实在没办法多陪陪他的妻子。好在妻子一向支持他的工作,只嘱咐他路上开慢一些,晚上早点休息。


回到家中正当傍晚。何景深给自己煮了一碗汤面。为求简单甚至葱花都没放,蛋也没舍得煎。碗里清汤寡水的。囫囵几口吃完面条他便去书房工作,但推开房门的瞬间他差点没吓出心梗。


这书房空荡荡的。窗帘半拉着,也没有开灯。夜幕下的房间沉浸在黑暗。跪在地上的陈轲犹如一尊离奇而又古怪的石碑。


“干什么?!”何景深重重道。他允许陈轲随时来他家、允许陈轲进他的书房、但没允许陈轲不声不响在他家装鬼!


而陈轲还装上瘾了。听见这一声也没有反应。何景深开了灯,两个大步迈到陈轲面前才发现这人眼睛大睁着,耳朵鼻子嘴巴都长得上好。脸色也正常。活的!


忽然陈轲摊一下手,眨巴着眼无辜地:“我就过来反省一会儿。”


有至于这么吓人吗?


何景深长长地缓了口气,摸了摸额头坐到那边电脑椅里去了。他开了机,荧蓝的屏幕映照着他,把他有一点儿苍白的脸色染得更冷。更沉。


忽然他恨声道:“下回过来提前打电话!”


“我给您发过微信。”陈轲解释。依然很无辜。“您不是说您今天不在家,让我有什么需要自己过来拿。”


几秒钟后何景深从裤兜摸出来手机,才看见半小时前陈轲的确给他发来微信消息。而消息内容差点儿让他再次心梗。


【Jission。我把我徒弟打进医院了。】


【唉真的是见鬼。妈的什么鬼。好了警察来找过我了,我徒弟没有出卖我,他说是自己摔伤的。我不敢去自首,下星期好几个大会,AIM建模大赛闭幕式我还要全网直播做演讲。我该怎么办。】


【我到家了。您让我跪一会儿。您别生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您生气就喜欢打我。我已经不生气了您也别生气。他现在没什么事,他是自己跑医院去的。您让我呆一会儿。】


半空飞来黑影。灰色的靠枕裹着好大一股厚实的劲力不偏不倚砸中陈轲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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