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第一卷)18
一个小时。十二点半,何景深从书房里出来。
看见墙边的人,白得像纸一样的脸,额角几滴细汗,手边地上的空杯。
“行了。”
陈轲睁眼,扶着墙埋头擦汗,调整呼吸控制思绪保持镇定。大腿以下已经没了知觉,不确定能不能起得来,他需要先缓口气。
何景深递来一只镜盒。
陈轲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那副被踩碎的墨镜,镜框断成两截,碎裂的镜片被塑封袋装着,压在下面。
下头还折着张纸,A大教工工作用的信签纸,打开一看,工整隽秀的字体。
竟是张借条。
‘借条。2018年4月6日,何景深向陈轲借款人民币359900.00元,大写叁拾伍萬玖仟玖百圆整。以此赔偿陈轲物质损失(MaybachDiplomat太阳镜,2017年度限量款,价值合计¥360000.00)。借款期限十年,利息按年计5.25%。如不能按时归还,违约金_____。’
严格按照借条标准格式,利息是当期银行长贷最低年利,违约金后面留空——大概是留给陈总自己去填。
下面还有段字迹。
“2018年4月18日,何景深因私人问题向陈轲求助。承诺无条件答应陈轲一次请求,此承诺终生有效。违法犯罪除外。立此为据。”
落款签字,正体楷书,日期是今天,4月18日。
陈轲彻底地愣住。
蓦然间身子一空。
何景深把他抱起来:“走,去床上呆着。”
·
上床,喂水,脱衣服,清理创口,包扎。冰袋又敷过来了,腿上贴了膏药,抽个空何景深把饭给煮上,问陈轲想吃什么。没时间了只能煮咖喱,辣还是不辣的?
萝卜土豆切好,暂时泡水槽里,何景深端了盆热水进来。
捞出毛巾拧干,递给陈轲让人自己擦脸,察觉到不对碰碰额头,烧起来了。
药箱里找出电子体温计,打开开关设置模式让人含着,过几秒拿出来一看,三十九点二。
何景深站住。
“老师……我没事。”陈轲道。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十足勉强地笑。
他把毛巾搭在背上,告诉何景深他需要帮助。昨晚到今天折腾出的汗,黏黏糊糊爬了满身,又不能洗澡,真是让他难受得要死掉了。
何景深坐下。翻一阵药箱,找到昨天刚买的布洛芬。拆包装,阅读说明,取一粒出来喂给陈轲。
又喂半杯水,放下杯子给陈轲擦背。
卧房里响起享受的哼哼。
·
空出两手陈轲打开镜盒,借条摸出来又读一遍,一把抓手里,问:“老师,我可以把这个撕了吗?”
“不可以。”
刺啦两声,纸张从当中裂开,两半,四半,陈轲解释:“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借条、承诺,同一张纸一起被撕碎。
何景深埋头给毛巾浸水,拧干,毫无波动:“该还你的我都会还给你。撕也没用。”
镜盒又给合上,啪的一声,很响。
碎纸都塞在里面。
陈轲攥住枕头,蒙着脑袋很难过的样子——眨眼间抬起头,重复何景深的话:“该还您的,我都会还给您。我也会还给您。”
转脸,面对那束透窗的光,右手在半空里比划。手指分割视野,岁月和空间,过去的,现在的,太平洋东岸和西岸的,都会还给您。
竟又笑了起来。
何景深看他一眼。
拎着人的手腕擦胳膊,帮忙帮到底嘛——哼哼声又响起来——“多久没出去动两下了?”
户外锻炼也是陈轲的功课。必修课。游泳攀岩网球羽毛球乒乓球,定时定量项目自选何景深什么都能教。当年陈轲呆在他身边,敢在这上面偷懒是要吃戒尺的。
现在嘛,陈轲有工作又住得远,没怎么管了。就忽然想起,随口问问。
陈轲抽了口气:“一年。”
“忙?”何景深问。没什么语气。
陈轲点头:“嗯。”
忙,是真的忙。昏天黑地的忙。去年年初忙到年末,年末忙过春节,春节忙到现在。这周末多半又要加班,年假都在加班,挨了打也要加班,加班,加班,加班,加班。
想到加班他又看向飘窗,那些堆着的衣物,笔记本电脑也搁在那。“老师……电脑。”
何景深放下毛巾,把电脑搬过来,连上电源线。
陈轲翻开屏幕,进入工作模式。
何景深又问:“带病加班也是集团规定?”
陈轲答:“嗯……”
不怎么走心的。
敲开云地云通讯,登录,新消息像泄洪一样漫出来。右手触摸屏幕缩小弹框,一条条瞟信息,左手点开一排PDF,搁在屏幕左侧,一边打字一边读文件。
如果不是发烧,他还能开个绘图软件摆后面当成屏幕背景,随心所欲切过去划拉几笔。画画就成了草案,再画画就成了详案,改一改就能拿出去用,未准就得个什么奖……
何景深看得直皱眉,没忍住敲了他一下,后脑勺,咚。
陈轲唔地一声:“对,对不起……”
“事情再忙也分先后。是不是还要我教你怎么规划时间?”
陈轲猛一个激灵,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屏幕上程序已全给关掉——何景深给他关的。蔚蓝如洗的背景照映出来,大洋彼端的西海岸,礁石,日落,风吹着海浪铺上沙滩。
“看电影,youtubefacebook,要不找游戏玩。退烧前不准加班。”近乎命令的语气。
陈轲点头:“嗯!”
合上电脑摸到手机,一本正经刷朋友圈。
何景深缓了一下,神情稍稍平和。
拾弄拾弄是已经给擦好了,一点泥渣儿都没剩。给陈轲掩上被子,又摸摸额头,还是烫手。
才打几下就烧成这样。
都什么毛病。
“有空去做个体检。”
“老师……去年底我才——”
“就下周末,留好时间我陪你去。”
陈轲没声了,眼神乱晃了一下,憋着什么话不敢说似的。
何景深目光落下来:“怎么?”
于是陈轲挤一个笑,满脸不好意思麻烦您的样儿:“好。”
“你这烟瘾,自己想办法控制一下。回头有空我帮你戒了。”何景深又道:“还有这爱出风头的毛病。我的事你也少插手——下次就不是欠条是藤条,懂?”
陈轲放手机,无与伦比的认真:“嗯。懂。”
何景深冷笑——信他真懂才有鬼了——埋头把床头柜整理一遍,抱起衣物端起水盆,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
中午吃过饭,咖喱煮肉,没什么胃口吃不了太多,又喝掉小半杯水,陈轲睡了一觉。
梦见好多人,好多地方,好多事。
特伦顿的街头,贫民窟的酒吧,通往P镇的那条柏油马路,梧桐落叶潇潇洒洒。
都是些很熟悉的,真实的,与记忆全没有出入的——最后一幕是P大校园,小镇深处那幢低矮的小楼,木窗,藤蔓,办公室里满地图稿,弥漫着古旧和灰尘的味道。
印籍学姐在那里说话。
一口流利的阿三腔。
“你问那支笔?噢我想你真的问了正确的人。”
“那天我路过办公室,正好看见Mr.Li和何先生。是何先生先向Mr.Li跪下,然后Mr.Li才提出要那支笔作为交换。”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你不能责怪Mr.Li这件事,这是何先生自愿和他进行的交易。现在你已经毕业,交易也已经结束,你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去向Mr.Li要那支笔呢……”
“噢。陈?陈?”
·
醒了。
烧也已经退了。又出一大身汗,心跳得像从万丈高空坠落。
视线聚焦,扭头便看见床头柜上的镜盒,摸过来掰开,纸片还躺在里面。
悲伤。
无限的悲伤,狂乱的悲伤,足以令人窒息的悲伤,像海啸,像雪崩,不可阻遏地奔涌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一霎间他想起什么,风浪平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说。
是啊,这又有什么关系。
该还您的,我迟早都会还给您。哪怕您根本不曾向我索求,哪怕在这之前还有很长的路,哪怕……
放下镜盒回眸一看,午后的风吹乱纱帘,那一天苍蓝悦目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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