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第一卷)27
第26章请移步下面,感谢小伙伴早早搬运过来,请一定保护好它
———————
那一天。时间就那样慢下来。
清晰可见地慢下来。
慢得像穿堂而过的风,慢得像深山消融的雪,慢得像一只在地上穿寻的蚂蚁,慢得像野地里缓缓生长的草儿。
空气凉薄。陈轲趴在沙发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
他闭着眼。足足蓄留三个月刘海斜斜地从鬓角披落,贴在脸上。碎发盖住修整的眉线,鼻翼挺拔,唇线苍白。
汗液积在额梢,眉头,鼻尖。微微地睁眼,一线朦脓的昏光,唇角向上浅浅地一抿,才知道他依然醒着。
疼吗?
其实这会还好。最后几下把神经打懵了,暂时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真的还好。
在想什么?
他想的可多了。
起先是一些懊恼,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在老师面前哭——刚才怎么就掉眼泪了呢?
真是丢人,丢死个人。
还想一些别的。
譬如自己真是很欠揍,这么的这么的这么欠揍,害得老师手都肿了;譬如这段时间是不是犯了什么邪门,怎么老是惹老师生气,回头是不是该去找个庙子上柱香;譬如像我这样的烂泥,老师他真的会喜欢吗?
我真的,有比烂泥好那么一点点吗?
那天在饭桌上,老师那样说,其实只是不想伤我的面子……吧?
·
手落在身侧,沾着血和汗,没有知觉。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底。
不知道多久视野终于恢复,耳畔的嗡鸣潮一样褪却,身体的触感愈发真实。
疼痛也跟着甦醒。
疼,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像火在烧,像刀子在剜,像什么针什么锥子在肉上面凿。疼得他活想这样趴着一辈子都不要再动上一动——他锁了眉,上齿抵住唇关,些许轻弱细微的颤抖把什么声音都咽在肚子里。
他不难过,也不想抽烟。更不想给老师添什么麻烦继续让老师生气。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静静地待着。
·
叩门声。
拍门的声音。
防盗门被大力踹了两脚,门框边抖下来一串细灰。陈轲彻底清醒,抬了抬脖子又沉下去。
何景深从书房出来,看陈轲一眼,冷着脸去开门。
谭澈到了。
房门边两个人对视了一阵,褐发卷毛白褂的医生拎着药箱,偏着脑袋递上名片,指了指胸口的挂牌,不等何景深完全让开踩着拖鞋进了门。
地砖上生出一溜串鞋印,大喇喇灰扑扑地,拖鞋啪嗒啪嗒地响——陈轲浑身发冷,揪着坐垫嘶吼:“出去!”
哦。
谭澈愣了一下。
想了想他明白过来,这屋子挺干净的踩脏了可惜,于是啪嗒啪嗒地又出去——在地上又留出一串鞋印——门边脱了鞋,光着脚进来。
脚底沾了鞋印的灰,脚印儿一路踩到沙发边。
何景深:……
放药箱,开盖,驮着腰杆子找东西。
棉签,纱布,镊子,碘伏,碘伏。摸出只灰褐色玻璃瓶,看标签是碘酊——糟了出门的时候拿错东西了——再看看陈轲肿得夸张的屁股,谭澈把腰直起来。
询问什么问题似地,看了看何景深又看了看陈轲,目光最后伸展到何景深脸上——“有——”他问。
“碘伏,酒精,或者双氧水,吗?”
何景深大步向电视柜,三两下摸出瓶双氧水,递给谭澈。
谭澈看一眼标签。惺惺松松地,捂嘴打上个极长的哈欠,拧开盖子绕到陈轲身边。
压根不客气。怼着屁股上一大块破皮的肿伤猛按了几下喷嘴,嗤嗤几大团水雾喷出来——还好陈轲反应及时攥住抱枕咬了,死鱼般挣了几下浑身抽抽,差点没咽气。
水,带着泡沫混着血,一股股沿着臀腿蔓流下来。
何景深:……
伤口面积太大,喷了一轮喷得喷嘴歇气都不够,谭澈摇了摇瓶子又继续喷,臀部喷完了又喷腿上破皮的地方,始终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何景深手扶着腰,看得直拧眉头。
随后,谭澈纠起一把棉签去戳陈轲的伤口,仿佛和那些还未凝结完成的血块过不去似的。何景深一步上前,然而被陈轲凌空唤住:“老师——别——”
几乎是哭腔。
迟疑了一下,何景深退回到原位。
然后他听见谭澈的嘀咕,拖着长而邋遢的尾音,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我是内科,不是外科,下次这种事不要找我。”
“出诊费,记得划我账上……还有咨询费。”
陈轲浑身发软,这时候嘶了口凉气,“咨,询费?”
谭澈张了张嘴,扯开一袋新鲜的纱布:“前天你问我……”
陈轲:“我给!”
何景深皱眉。
随后是一段讨价还价,从二十抬价到四十成交。一个个数字从两张嘴里蹦出来在半空交碰,完全没提到数字后面的单位(人民币,万),更没提陈轲到底咨询了什么。一气呵成。
何景深持续皱眉。
整个砍价的过程,陈轲一直找机会偷窥老师的表情。
前天他给谭澈打电话,说这回托您的洪福终于把老师惹炸毛了,问万一老师要揍人,如何才能让自己更加耐揍。谭澈建议他合理饮食和作息,进行适当强度的锻炼,提前服用止痛药比如布洛芬路盖克——药他当然没吃,他可不想让老师白费力气。但调整作息是有,适当的锻炼也有——谁知道会不会惹老师生气呢?
还好,老师看来没有察觉什么。
只要老师不问,他就可以不说。
包扎,谭澈异乎寻常的笨手笨脚,仿佛跟那一卷纱布条有仇。缠了两圈又拆开换个方向重新缠,结打歪了减掉拆开又重新缠,过程中间陈轲渐渐恢复,终于能不带喘气地说上一句囫囵话。
“老师……阿澈是我朋友,P大的PHD。”
您别老这样盯犯人似的,好吗?
何景深一怔。
这才回眸,把目光转移到陈轲脸上。
相互看了一阵。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何景深会用这种极端不信任的目光——不可置信的,不能置信的——这样看着陈轲。陈轲低下目光,抱着歉意地抿了抿嘴。
吓到老师了。
又抬起头,干干净净地笑,比着口型:您别担心。
我和他,认识有几年了。他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的,希波拉底誓言,他保证。
阿澈,他真的很厉害。您还记得师妹进医院那晚上吗?当时他给护士看的那张名卡,您手上——
何景深才想起来。
拿起手里的名片,进门的时候谭澈给他的,正正反反仔细端详。
谭澈,1988年生。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国家青年千人计划引进人才,T大医学院特聘教授,A市云和医院主管院长,A市医疗协会常务会长……
放下名片随后又站了片刻,几乎就一直那样呆板地,狐疑地,把这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打量了好几轮——直到用理智劝服自己相信陈轲,也应该相信陈轲的“朋友”,何景深慢慢地开始行动。
收拾陈轲的裤子、手机、压根就没有装钱的钱夹,还有怎么看怎么名贵的表。忍不住就多观察几眼,大概是上次摔坏那副墨镜的后遗症。在侧面找到手表型号,和着烟盒烟机一股脑塞进塑料袋。
与此同时,谭澈脱下白褂裹起陈轲,从何景深手里接过袋子然后背着人起来。
临走之前陈轲叫住谭澈,停下来和何景深说句话。
“您留步……”陈轲道,连番折磨耗尽气力,那声音像一柄小扇扑开流萤:“过两天,等伤好了,再来看您……”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何景深收回步子。隔着小两米远,不怎么明显地点了点头。
·
防盗门将将合拢,何景深进了书房,从窗台边打望。
飘窗正对着楼下,楼门口停着辆面包小车,顶部喷涂有红色十字,云和医院以及云地集团的标志。
不一会谭澈背着陈轲出来,从后门上了车。
车驰远了,驶入丛丛葳蕤的树荫,何景深从窗户边转身,回到客厅。
打开电视端起茶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续一杯滚沸的水,舒展的茶叶在水面下飘零。
叹了口气。
理一理沙发上的东西,挪开染了血和汗的抱枕,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随手打开PAD搜索刚记下的单词,RichardMile……056——微微睁眼,一位位清点价格栏跟在数字后面的圆圈。
又数了一遍。
合上PAD套盖,喝一口茶,起身拆换沙发上弄脏的坐垫和抱枕。
·
按下开关,选择程序,洗衣机滚筒转动,电视里播报着本地新闻。
下面是两条简讯。
上周,南江区正式公开机场方案招标结果。云地集团旗下云之翼设计协会投标方案中标,该方案包含百万平米停机坪及五十五万平方米使用建筑,名为“穹镜”的机场航站楼成为该方案亮点。据悉,此方案建成以后,南江机场将取代国贸中心成为A市新地标建筑,有望在明年代表华东地区参评世界标志性建筑大奖……
4月28日中午,A市市一院住院部门口发生一起车祸,共造成四人轻伤。肇事车辆为一辆小型客车科尼塞克CCXR,车牌号为安A55555,市场价值约三千三百万元人民币,是本市车辆管理局在籍价值最高的机动车辆。目前四名受害人正在医院观察治疗,据知情人士透露,肇事人疑为本市某跨国集团高层……
·
抱着一大摞脏乱的布套,何景深站定在电视机前。
评论(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