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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吾师(第一卷)28

翌日清晨。 

 

云和医院。坐落江畔倚山向南与市一院隔江相望。十二层高的新古典式建筑,最顶层南面空寂的房间,一应配备参照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间标准,仅供云地集团P26(副总裁)以上使用。

房间里的床,酒店常见的款式,软包床头两米的宽度——病床在隔壁单间,除非确实必要否则一般用不上——陈轲此时正趴在床上,包裹着他的是软胶质地的席梦思,蚕丝薄被,带记忆功能的橡胶枕头……

 

但哪会有老师家舒服呢?

 

叹了口气,陈轲把macbook打开了。

今天是五月二号,年假的第一天。刚吃过早饭,暂时没有发烧,下不了床,可以工作。

 

打开云通讯就看见满天苍蝇一样乱飞的消息,搜一搜各大网站某个视频已经被撤掉,紧跟着接了个电话,王筱,说公关部连夜加班与各大媒体沟通,视频相关内容已经全部处理完毕,正着力消除不良影响。传播视频的始作俑者也已经查清楚,人赃俱获当事人当场认罪,是黄舒。

 

啧。 

 

按下免提,手机放枕头上,陈轲点了烟极长而深地吸上两口。

王筱的声音还在继续。

“人事部那边在催问意见。按照公司规定泄露此类机密属于一级责任事故,调查结果封总也知情,您看……”

 

“记三类工作失误。”

陈轲眯了眯眼,抖掉一点烟灰:“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是他……电脑中毒,引起非重要资料泄露。给人事部说一声,不要录进他的档案。”

“封总那边我去沟通。就这么着吧。”

 

·

 

九点。谭澈和护士推门进来,例行早晨给他擦洗和换药。

 

小二三十分钟,病房里就只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医护人员低声礼貌的交谈、端盘子放镊子的乒乓杂音、十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

换了药,医护人员悄无声息地离开,陈轲蓦然地感觉到空旷,macbook屏幕一合,抻起脖子往窗那边一望。

 

拢起的窗帘后面,滚流的江,江对岸成排成林的楼房,甚至葱蓉叠翠的绿化带,穿梭在江面宛若一片小叶的船,江中一带小州小州岸边的垂钓者——什么都笼罩在一层阳光下,什么都散发出一种勾使人前去探寻的味道。

 

唉。 

 

埋脸趴上一会,软绵绵没了骨头似地。

蓦地一下陈轲又趁起来,手机开锁,翻出被珍藏在特定的文件夹里,从童年到大学的,与他寸步不离的照片。

 

拇指随性地划上两下,小时候的照片可真不少——早年的照片都是胶片翻拍,大多染着层岁月的枯黄:被母亲抱在襁褓的时候,牙牙学语的时候,牵着父亲的手学走路的时候,坐在爷爷膝头和同样是建筑师的爷爷学画画的时候。

 

十岁过后就没了。十岁那年他跳级上初中,爷爷去世,他成了孤儿。

中学五年一片空白,那五年时间,他的生活就只剩读书,拼命地读书,用密实到没有分毫空隙的忙碌填满自己——真正的人生,仿佛到了大学才拉开帷幕。

 

军训,入学仪式,班级聚会,社团活动,甚至他在老师的逼迫下、借来同学的裤衩参加的那场运动会。

也有和老师一起的照片,老师不喜欢拍照,所以经常是他一个人找机会拿着像素感人的手机偷拍:过节,拿奖,寒假暑假跟着老师出去度假散心。还有每年生日,八月六号,老师会亲手做一桌好菜,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十年前他刚够得上老师肩膀,现在已经和老师一样高,十年前的他稚气幼弱,完全不似现在这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样子,十年前他画的图总是歪歪扭扭,现在……

 

这么多年,世界在变,自己在变,同学朋友亲人也都在变。远去的远去,失联的失联,只有老师始终在他身边守护着他陪伴着他,也始终这样的喜欢揍他。

这么多年。

 

蓦地想起什么,备忘录里翻到篇草稿——昨晚上蒙被窝里写的,一些想说又不太敢说的话。当然是写给老师的。

本来打算今天再读一遍添个结尾用邮件悄悄发过去。这会竟觉得有点辣眼睛。

 

笑一下。随手删了。

 

·

 

下午一点,何景深踏入医院的大门,拎着包圆润滚红的山竹。

 

此时陈轲刚吃过饭,伤口太疼缺乏食欲压根没吃两口,挂着吊针睡午觉。

何景深进来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山竹,弯着腰摸一摸陈轲的额头——小家伙在被窝里蠕了一下,黏黏地要往人手上蹭——收手回来,跟着谭澈出去。 

 

·

 

办公室。

 

谭澈坐在办公桌前,调取陈轲过往的体检记录,一五一十给何景深说明情况。

一改前几次见面的作风,此刻的谭澈正经得惊人: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口,干净合身的白大褂,举手投足处处谨细认真。连何景深都有些意外。

 

谭澈说。他和陈轲认识有几年了,比陈轲只大一届,14年毕业。陈轲做上总裁以后,邀请他回国做云和的院长。合作伙伴,也算是朋友。

 

特别澄清一下,他是MD不是PHD。临床医学博士,不是医学博士。陈轲昨天说错了,啊,不过这没关系。给个改口费就行。

请不要误会这当然不是敲诈。医学研究很费钱,需要很多资金……陈轲是个不知道该怎么花钱的家伙,谭澈说我这也是在帮他,把钱花到正道上,为医学事业做贡献嘛。 

 

……

 

“陈轲。陈轲现在还好,都是些小毛病,早让他改他改不了,但也不急这两天。”

“是,以前给你的体检报告都是假的。陈轲给了钱嘛,以前我又不认识你。”

 

……

 

随后谭澈给何景深列了一份关于陈轲的饮食计划和健康建议,表示作为医生非常感谢病人家属的支持配合——不需要给钱。这是和金钱无关的责任。

 

听说何景深赶着回去开会,谭澈亲自开车,送何景深回学校。

 

车上。谭澈告诉何景深,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见过你的照片,听过你的故事。

那天在市一院就觉得像,昨天听陈轲说起你的名字,才知道原来果然是你。

 

你,蒙受女神眷顾的学子,06届P大校友的精神领袖,十年之星,艺术之翼的持有者。有史以来第一位在读书期间就获得这一项殊荣的传奇。

不知道为什么,P大隐埋了你的名字。你在后来的学生中默默无闻,连陈轲都不知道你曾经辉煌的过去。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

 

何景深笑。“是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连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真的都快忘了……

 

谭澈也笑,懒懒地拨一下排档竿。说:你应该认识我哥,谭清,P大04届MD,曾以04届学生代表的身份,和你一起参选十年之星。

 

何景深难得惊讶。“你是谭清的弟弟。”

 

“是啊,我是谭清的弟弟。”

 

“你哥,他现在还好?”

 

谭澈答:“他死了。”

 

·

 

他死了。

 

这个故事稍有点长。

 

你愿意听?

 

·

 

我,谭澈。

 

1988年出生在美国,美籍华裔,童年成长在A市,中学的时候回到新泽西州的首府特伦顿读书。

 

我们家原本有四口人,父亲是一名商人,常年在外奔忙,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和父亲离婚。

父亲没有续弦,从小我就和我哥生活在一起,一直被他照顾。

04年我哥博士毕业,留在特伦顿一家私立医院工作。11年年底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当时正好是圣诞假期,我也在医院,跟着我哥实习。

 

那天晚上我值班,太累睡了一觉,睡之前忘记做例行检查。醒来发现呼吸机故障。父亲死了。

 

那两个月,那个新年,我挨了很多打。很多打。

痛不欲生。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报了警,我哥被警察带走。过了几天我又去保释他出来,但因为被鉴定有暴力倾向和躁狂症,他失去了工作,行医资格也被吊销。

正好那一年我开始攻读博士。我哥和我平分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他把他的那份遗产捐给了学校,然后就去了非洲,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成了一名志愿医生。

 

一直到死他都没再和我联系。是组织给我发来的消息,说他死在15年3月。死于埃博拉病毒。

 

·

 

中午炎热,车轮驰过马路卷起一袭飞尘,远方的街景宛如海市蜃楼漂浮在空中。

车厢内座椅软而结实,出风口空调冷气直吹到人脸上。

讲完故事谭澈出了一会神,眼光虚无地曳动,捕捉着信号灯、车道线、远方岔道高悬的路标,路标上小如蚊虫的字。 

 

手机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陈轲发来的消息。

 

[谢谢老师的山竹]

 

没有标点——陈轲给他发消息从不会漏掉标点——有什么话没说完?

 

何景深笑,敲屏幕回信。

 

[不用谢。别吃急了。]

[明天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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