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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人口

吾师(第二卷) 17

防盗门开了又关,陈轲也走了。

何景深浅浅地叹了口气。


远远望见窗外将暗的天色,他抬手将餐厅的吊灯关掉。走进厨房端起水壶往保温杯里续了热水,最终回到自己的书房。


自从进入书房,他便好似又回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别处所有的一切再也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他点亮桌旁的灯,寻来一只黑色的钢笔,一叠纸页,打开一本来自北欧名家的作品图册,着手在里面寻摸古老的答案。


陈轲回来得很快。听见敲门声,何景深起身前去开门,而后他又回到桌案旁继续推敲图稿和公式。这一整个过程他不曾说话,甚至不曾正眼看一看陈轲,仿佛陈轲是不过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陈轲跪倒在书房里,面朝着何景深,轻轻将手中藤条放在地上。


时间很长。也很慢。

七点半,八点,玻璃窗外已是灯火阑珊。


最后的半张图稿戛然而止,何景深笔锋一顿——稿纸上落下一点深刻的墨痕——他转眼看陈轲,问:“陈理事,您刚才让我适当控制情绪,您觉得我现在这样情绪还行?”


陈轲稍是一愣,旋即哧地笑了一声——跪在地上的雕塑顷刻活了过来——他十足认真地从他的角度审视老师的身影,忍俊不禁地说:“还行。”


“那我现在这态度呢?”何景深又问。钢笔的笔帽在桌上轻轻一叩:“上级领导可还满意?”

“满意。”陈轲眨了眨眼。俏皮得像是完全不觉膝盖跪得有多疼。

“年终考评可以给个优秀?”何景深再问。

这可是关乎年底绩效的大事,陈轲作为特聘专家教授,对他也有考评权。

陈轲道:“当然。”

“那就行,不然待会陈理事被打痛了心生不满,给我弄个差评出来,明年的年还怎么过了?”


陈轲忽然收敛了笑意,颇有点严肃地:“老师。我入职还没满一年,今年的学院考评我暂时不会参与。但是明年就不一样了。我会很认真的评估您对学生进行体罚的问题。”


“所以也就是今年还可以随便打?”何景深问。

“是。随便打。”陈轲道。这句话难免让他发怵,但仍认真而诚恳地解释:“您别生气就好。”

“那明年呢?”何景深又转脸看他。

陈轲难为道:“这,我可说不好。不过我明年也要三十岁了。您好像也打不了我几个月了?”

“还是有几个月。”何景深说:“以您现在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作风。我是不是该给我的绩效工资先买份保险?”

陈轲竟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我认识几家靠谱的保险公司,要不给您介绍介绍,受益人一半写我就行……”


何景深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现在胆子是真的很大,有点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何景深说的小时候,约莫是指的陈轲十六七岁年纪——大学二年级后一直到后来抄袭事件东窗事发前的那几年。那时的陈轲学业优异,成果不凡,深受建筑系诸多教授老师们的器重和喜爱——也终于从孤身多年独自成长的阴霾下走出来,呈显出少年朝阳般骄傲的天性。哪怕在何景深面前也是敢做敢言,坦直率真。

但后来。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何景深竟险些要忘记当时那个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


陈轲没赶着答话,只轻轻笑上一笑。过一会他说:“老师。您别担心。虽然现代教育不认可体罚,但您对我的教导我都能接受。我不会把它们带到工作里去。”


“你不去把东西泡一会。”何景深提醒他。


陈轲撇了撇嘴:“已经泡过了。昨晚上出去吃夜宵,怕您知道了会生气,藤条提前就泡上了。今早上又忘了拿出来,结果泡了一天。”


哈!这小子。


于是何景深收拾纸笔和书册。把桌上的杂物都挪腾到边角。他稍稍移动座位,让自己面朝着陈轲,右手搭在扶手上,端正又不那么端正地坐着。

显然他不打算那样急着动手,夜宵这事当然算了,但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妥当,他要先听听陈轲的疑惑。


“对于今天的事,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陈轲抿了嘴。问题当然是有的,但不知该先问哪个。

他捋起了思绪,尽量在万千复杂的疑惑中选取最关键的问题出来。他问何景深:“老师。对余三三这样的小朋友,读书对他显然已经是一种折磨,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逼迫他读书呢?”


“因为教育是使人融入社会的第一步。”何景深答。


这个我明白。陈轲想。又接着问:“社会不是只有学术……他以后可以去做很多别的工作。只要他乐意,成为一个社会的服务者不是很好吗?”


何景深又答:“社会贫富差距的不断增大,新媒体时代的消费主义泛滥,从事服务行业本身不符合我们国家人民的基本受尊重信仰。这些问题都可能会加重他未来对收入和社会地位的焦虑,进一步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但任何工作总要有人去做。”陈轲又说:“逼迫一个平庸的人参与这种竞赛,而且还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会不会过于残忍?或者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尽早告诉他,做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陈轲。你当年是为什么一定要做我的学生?”


陈轲蓦地便抬起头来。


是啊,他为什么一定要做何景深的学生?

他为什么,一定要做何景深的学生?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这世界上又有哪个孩子会天生地甘于平庸?天生地想要做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余三三难道就真心的不乐意学习,不愿意去掌握那些浅显易懂的知识吗?


陈轲,他这几个月读了那么多有关教育的书册,然而最后的关节还是需要老师指点才能领悟透彻。


“我明白了。”陈轲道。

“明白什么?”何景深又问。


“培养孩子对学习的兴趣,应该是所有教育者必修的功课——任何学生都不应该被轻易放弃,但我今天还没有真正地开始就放弃了。”

顿了顿,陈轲又说:“而且我不应该去破坏教育的规则。不该教唆他欺瞒老师和家长。一个好的教育者,首先应做的就是让学生明白教育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保持对教师起码的敬畏和尊重。”


陈轲也不记得是在哪儿看过这些话。但大抵如是。以往这些空洞的语言,竟然直到今天才开始在他脑海里转变成一种担当和责任——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不再提问,只这样安静而挺直地跪着。


终于的终于,何景深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陈轲抬眼一笑,再次为老师整理衣袖。解开袖口的扣子,一圈一圈地向上挽扎,末了再轻轻地扯一扯。直到左手右手都给挽上,陈轲将藤条递到何景深手里。


他还想说点什么,并没有那样急着从地上起来。

他说:“老师。谢谢您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能够成为您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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