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白白白

失踪人口

番外·初识(2)

“我家里就只有爷爷。”陈轲说,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爷爷身体不好,生着病还照顾我。初一那年爷爷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儿院,我不去,然后寒暑假就都呆在学校。”

 

过了一会陈轲又想起什么,他想起何景深问他的问题,说:“我爸爸以前是老师,就在A大附中教书,妈妈干什么我不知道。”

 

说完这些陈轲便继续喝粥。他吃得很慢,没有吃馒头,也没吃鸡蛋,他实在没胃口。

过一阵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准备打包剩下的东西。回来的路上听何景深问:“你父亲,是不是叫陈舯?”

 

陈轲落坐,病恹恹地笑起来,:“您认识他吗?”

 

何景深道:“见过两面。我高中也读A大附中。”

 

其实不仅仅见过两面,陈舯是何景深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师。何景深记得陈舯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十年前何景深高二,大概是刚刚入秋的时节,陈舯带着队伍外出参加数学奥赛,返回A市的路上出了车祸,一车学生都没什么事唯独司机和坐在副驾驶位的陈舯遇难。当时何景深代表学生会参加陈舯的追悼仪式,偶然当中见过陈轲一面——他想起那个在灵堂里哭得眼睛像灯泡一样的小孩。

 

一眨眼,人都长这么大了。

 

·

 

何景深拿过一只蛋,敲碎了壳,一点点剥掉,把鸡蛋放在陈轲碗里面。

陈轲愣了一愣,说谢谢何老师,然而他脸上有了愁色。他不喜欢吃煮鸡蛋呀。

 

“你妈妈后来改嫁了?”何景深问。这是他最合理的猜测,他目光里有着合理的同情和理解,他的确是一个极度冷静而自持的人。

 

陈轲的神情有了一些晦涩。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二年级,除了算数背诗和画画,他什么都不懂。只记得母亲好多天没回来,而家里那一阵忽然吃不起肉——后来六十好几还生着病的爷爷不得不出去接了几份兼职,帮着人家做图审,挣一些小钱贴补用度,才让陈轲不至于饿着肚子。

临去世前爷爷告诉陈轲,当年父亲因公去世,学校给了六万的抚恤款,他妈妈在追悼会第二天拿走那六万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一口饭钱都没有留给他们。

 

爷爷当时还去报了警,派出所给立了案。陈轲不太愿意相信爷爷说的是真的,特地在爷爷去世后跑了一趟公安局翻查案卷,由此得到他至今都没能释怀的答案。

 

想着想着,陈轲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把粥碗里的蛋挖出来,咬一口。他发现别人给剥的蛋比自己剥的要好吃一些,香。

 

一些碎蛋黄落下,掉在粥碗里染出来一片油菜花似的黄。第二口,第三口,半只鸡蛋一股脑塞进腮帮子,就着一口粥囫囵咽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何景深又给陈轲剥一粒蛋,又放到碗里,吃掉一小半的粥碗又被鸡蛋给撑满了。

陈轲又愣一愣。

 

何景深不再追问陈轲家里的事,转而说:“听说你落榜了。”

他说的自然是转专业考试的事。他前天出差去B市开会,今天下午才回来,一回来就听说这事。

 

陈轲唔了一声。他还在纠结碗里的蛋,他是真吃不下了,这可怎么办呢?

他试着咬了一口尖尖的那端,嫩嫩的蛋白被他抿在嘴里,瞧着碗里缺了一块的鸡蛋发愁。

 

何景深看了眼手机,时间不早。他本来只是顺道路过陈轲楼下,就想把人叫出来谈谈。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明天上午有空?”

 

陈轲大睁起眼睛。

 

“有空就来我办公室一趟。”何景深道:“十点以前。”

 

陈轲再次点头,而何景深已经起身走了。走路的时候手揣在裤兜里,那道背影——何景深当时走路的样子被陈轲记了十几年,记了一辈子。

 

陈轲当然明白事情有了转机,何景深刚刚离开,他心里那朵燥热的火焰就开始欢快跳跃。他激动得连手都抖了一阵,就着稀粥吞了药,把鸡蛋和剩下的粥都倒掉了,馒头装在袋子里带走。

 

回到宿舍,他才像想起什么来,问门口舍管老大爷:“叔叔,刚才是有人找我吗?”

大爷鹅一样地抻起脖子,老花镜往下面拉了拉,透过窗格看他:“哪个宿舍?叫什么?”

 

“我叫陈轲。505的。”

 

“人都已经走了。”大爷扶正眼镜,抖了抖报纸又读起来。

 

“他有没有说他是谁,他没有给我留什么东西吗?”陈轲又问,语声显得焦急,谁找了他呢?会不会是认识他的伙伴,会不会是什么远方的朋友,会不会是失散了很多年的亲人?

 

大爷说:“没有。”有点不耐烦了,蔑了他一眼:“没找到人回头肯定还会来的,急个什么。”

 

陈轲一想是哦,有道理。

 

他这么想,慢悠悠地上了楼去,很快便把这事忘记了。他这一忘就是几个月,几年。忘了几年又几年。后来他从美国学成归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见到何景深还时常想起这事。

 

他问何景深:“老师,您那年是不是到我宿舍楼底下找过我?”

何景深总会是很淡然地,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压根没放心上,说:“记不得了。”

 

·

 

十五岁的陈轲回到宿舍,又看见堆叠在桌上的绘本。

他心中有了希望,这些绘本也再次变得亲切而令他喜爱。他走到桌边,带着不舍与柔怜的目光抚摸这些精致的图册,抚摸它们整洁精致的封面,抚摸里面细腻柔软的纸页。

 

他再次将它们收起来,收在衣柜里最上面的一层。这一层柜子不容易受潮,经常在夜晚光顾寝室的耗子也啃不着,很安全。做好这些,他因为发烧不舒服没再去图书馆,就呆在宿舍里开始忙着写他的作业。他坐在台灯下一直忙到很晚,做好的作业被同学借去交相传抄,而他寝室里的同学晚上合伙玩游戏,各自抱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DOTA一局连着一局,拍桌声叫骂声嘶力竭。

 

半夜,发烧的陈轲还在撑着脑袋看书,同学们都已经玩得筋疲力尽上床睡觉,吊灯一灭此起彼伏的鼾声像夏天里打雷。陈轲时而抬一抬头,望向窗外幽深的夜,望向闪亮着星辰的树梢。

 

第二天陈轲高烧好了一些,从三十九烧到了三十八。

发烧的时候并睡不好觉,一整个晚上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甚至半夜下床洗了个澡。凌晨六点闹钟没响他便起了床,卷起自己的书,本子,笔,在寝室同学的梦话声里出门上自习去了。

 

他穿过宿舍园区的长道,他走过薄雾弥漫的操场。九月的六点天刚发亮,视野远方的那些树,那些高矮的楼,模糊的轮毂犹如水墨泼就。他看见何景深又在操场里晨跑,远远对着何景深笑了笑。何景深始终没有发现到他,他也始终没有停下走向图书馆的脚步。

 

上午十点他准时来到建筑馆,叩响何景深办公室的门,确认门上面的门牌是408,时间正好是十点整一秒都不能差。

 

何景深开了门,却不让人进去,堵着门缝注视陈轲:“怎么这么晚?”

 

陈轲哑住了。

 

何景深道:“我马上要去开会。说十点以前那十点就是期限,明天十点再来。”

 

·

 

第二天是周六。烧足了三天的陈轲面色黄得像蜡纸,迷糊糊地在早上九点来到建筑馆,叩开何景深办公室的门,一脸儿从来没睡够觉的样子。

何景深说了声进来,又忙着和两个同事讨论项目申报的问题。陈轲从门缝钻进房间,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竖着耳朵夹着尾巴抱着他的书袋子,木桩一样在门边站了一个多小时。

 

陈轲站得腿都麻了,差点在门边睡倒过去。十点半何景深的同事相继离开,他才敢叫一声:“何老师……”

 

何景深眼神淡淡地一勾,示意他过去。

陈轲刚在桌边坐下,何景深丢过来两页A4纸,纸面上印得有宋体小字:

 

“请阅读以下内容,选择合理的形式表达你的观念,1,归属感;2,情感需求……”

 

这是2007年A大研究生春招复试的原题,其中最基础的一道认知性题目。何景深亲自出的。

 

“会做?”何景深问。他的注意始终停留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

 

陈轲忐忑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还是不会,看见纸上的内容他能想起一些东西,但又总觉得那些东西连不成线,不具备完整的逻辑。

他不太敢这时候摇头,只好说:“嗯。”

 

“带铅笔没有?”何景深又问。

陈轲点头:“嗯。”

 

何景深道,“一个小时,坐这儿画。让我看看你到底什么水平。”

 

于是陈轲开始动笔,凭记忆临摹一副流水别墅的素描草图——他并不确信这是不是何景深题目里表达的要求,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状态不是太好。他头晕,看不清东西,他握着铅笔的手时常捏不准落笔的定位,他得用上很大的努力才能坚持着用酸软的手画他想画的东西,他不想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

 

但四十多分钟后,何景深猛一下抽走那张没有完成的图纸,对他露出那样失望的神情,他还是给吓着了。

 

铅笔在纸页上划了长长的一道,就像一笔极度不满意的删除线。陈轲气息全摒在喉咙,闷得他发慌,闷得他心悸。

隔了两秒,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一些过分了,何景深神态平和了一些。他把陈轲画到一半的图又轻轻放下。又一阵儿才发出生硬的感慨,似乎在绞尽脑汁给陈轲留面子:“只凭爱好到底是不行……可能还是计算机更适合你。回去吧。”

 

陈轲怔住了。

 

他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则他知道他已经没有转专业的机会,二则他听说过何景深对学生的要求之苛刻——因为这种苛刻的要求,何景深进学校两年都没有招收到自己的研究生。基本都是跟着没两天就被他一鼓作气给骂跑了。

但得到这样的结果,他感觉自己的心被粗暴地揪了一把。揪得千疮百孔,揪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来,搂住自己的书袋,就像是要找到一样什么东西保护自己,他低声问何景深:“何老师,以后有什么问题,如果您有空,我还可以找您请教吗?”

 

何景深右手搭着椅背,蹙着眉,薄唇微微地勾着:“我不会写程序。也不会做心理辅导。”

他用左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纸,“别的问题我帮不了你,不过关于这个,你要是真的喜欢,有什么可以随便问。周一到周五我一般都会在办公室,或者201绘图教室,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陈轲勉力笑了一笑,鞠一个并不标准的躬,道一声谢,然后才离去。

 

·

 

回到宿舍,陈轲又把柜子里的绘本翻了出来。

寝室里再没有别的同学,窗外的天空永远灰沉而暗,一整个中午他躲在寝室里,在自己的椅子上蜷成了一团。

 

他抱着他的绘本发呆。他是多舍不得它们呀,就像舍不得他仅存在世上的亲人。从他五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爷爷年青时绘制的图稿,看见那些令他艳羡的画,他就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它们。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是这些东西支撑他走过无垠的夜,走过没有朝阳的黎明,支撑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现在就算留着它们,留着这些爱好又还能有什么用呢?这只会浪费他的时间,让他不能专心学习计算机,让他拿不到奖学金,让他不能继续学业……

 

泪珠儿抹掉又挂上,挂上又一把给抹掉。独自缱绻过一整个中午,下午的时候他把东西一齐抱到北门外收售废品的地方,问了价,一斤废品只要是纸都卖五毛。于是他把绘本全给卖了,一共卖了两块五毛整。

 

陈轲在床上萎靡了两天。

星期一有早课他也没去上,正好赶上校纪委课堂大检查,铁哥儿疯狂拨打他的手机,Nokia夸张的铃声差点没把他耳朵给震聋。

他起不了床,旷了课。第二天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一教学楼前的告示牌上,中午的时候辅导员竟然主动给他打电话。

 

“怎么回事呀?”辅导员问他,拖着长而慵懒的尾音——她应该又在写他的辅导员记录本了,那一本厚厚的总是写不完的,随时可能要交上去应付检查的工作记录本。一边打电话一边写着:“昨天怎么不去上课?没通知到你们昨天要查课吗?”

 

陈轲刚吃过午饭,棉球一样裹在被窝里,回答说:“对,对不起老师。我忘了……啊,阿嚏!”

“生病了吗?”辅导员又问:“去看医生没有?”

 

“去——阿嚏!”陈轲捏了捏鼻子,翻了个身:“对不……嚏!对不起老师我昨天不舒服,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唾沫星子活似溅到了电话对面,辅导员似乎在那里皱眉头。

 

·

 

下午陈轲退了烧,出了一身汗。上完课回宿舍洗澡,又去食堂点上一荤两素三两饭,挺着肚子回宿舍,准备像无数个过往的夜晚那样带着书和绘图本去图书馆。

瞧见书架里空荡的一角——那里总应该放着他最近使用的绘图本。他莫名感觉到失落。

 

那感觉就像灵魂迷了路,就像春天花忘了开,就像夏天见不着太阳。他打开衣柜,最上面那层自然也是空的,他竟然把他心血堆积多少年的手稿全拿去卖了。

拎着自习用的书和文具,陈轲绕道学校北门。废品站已经打烊,卷帘门在一丛斜阳下深深闭着。这一夜他在图书馆自习,脑子里全是他曾经画过的图稿,他弥经艰辛由大千世界一点点搜集灵感创造的它们,他珍藏多少年从来舍不得卷了一角脏了一页的它们。

 

第二天清早,六点他便起床穿衣跑着出了学校,焦急万分地等候废品站开门。七点过去小半,年近半百的店主人才迈着醉酒似的步子,打着哈欠从雾里走来。

“干哈呢小崽子?这么早就来卖东西啊?”店主打开卷帘门的锁,一掰,门帘哐哐地卷了上去。

 

陈轲说:“我,我想找找我卖的东西。”

 

门店里遍地是乱堆的杂物,塑料,纸壳,二手的书。店主人指着墙角一堆歪七八糟的:“是书吧?那,自己找。”

说这几个字,他打个哈欠便去隔壁包子铺吃早饭,皮球一样颠颠地走掉。陈轲扎进旧书堆里翻了一歇,一本本一件件把那些破烂得瞧不出样子的书册清点仔细——他的绘本不见了。

 

他又焦急地找了一轮,把这些破旧的废书从左边搬到右边,额头上的汗也不知到底是急出来还是累出来。才过去两天怎么就不见了呢?它们怎么会就不见了呢?陈轲抓着两本缺了封面的书册,就像抓着两根无足轻松的稻草,那种无望的、悲切的,像洪水一样凶猛的泪就那么盈上眼眶,他揉了揉眼睛把泪止住,这时候店主人回来,说:“找不到就是被人买走了,昨天来买旧书的多得很。”

 

“什么东西嘛?这么宝贝。女娃儿写的情书啊?”

 

陈轲站了起来,眼仁儿都憋得发红了,“叔叔,您知不知道昨天都有谁来买过书啊?”

 

“我咋个晓得呢?”店主人好笑他,摇晃晃地收捡他的塑料壳去了。

 

·

 

陈轲写一条告示,花六块钱用A3纸复印了三张,分别贴进学校各个宿舍区的公共告示牌。

 

像经过精心设计的海报那样,他在告示里配上快题作业一类的简图。他知道买他绘本的极有可能是建筑系或者艺术系的学生,就算不是也一定喜欢建筑和艺术,这样最能吸引他们的目光。

他在告示上说,这些绘本是他多年的心血,不慎被当做废品变卖,希望各位学长学姐能把它们还回到他身边。他留下了自己的电话,还有宿舍住址。连着三天电话响个不歇,却都是各个学校社团的干部,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社团或者给社团做宣传美工。

 

陈轲全部都婉拒了,他没有时间。学生会社团又不能给他发工资,学生会社团不能给他奖学金,学生会社团还会耽误他学习。他明白自己是一个很势利的人,从来不做无用的功夫。即便现在离开建筑学的路,他也极快地给自己规划出清晰明确的未来:本科毕业,读研究生,然后找一份体面的、不那么让他厌烦的又有足够收入的工作。买房买车找地方定居,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

 

但假便这样,每当夜深人静,图书馆楼空人稀……

他透过高阔敞明的窗扇,看见窗扇上吊灯反射的折影,他依然想念他失去的那些绘本,想念他曾经依偎的梦。

 

他甚至忘记自己曾计划在中秋节那天前往教师公寓楼下点蜡烛,他也忘记了何景深。十来天过去他眼中只剩下一段段清晰的hello world,数不胜数的分隔符,还有他买来的空白绘本。

他又开始画新的作品,遐思眼前苍白的岁月,用铅笔在绘本上落下零碎的线条、纪念他十五岁曾有的锲愿和迷失。

 

中秋小长假,舍友组队外出去旅游,他当然没去。农历八月十五的这天,入夜时分他将书本和水杯留在图书馆自习桌上,独自去食堂吃饭。

他点了一碗清汤的面,外加一粒煎熟的荷包蛋,吃面的时候他想着中秋节是不是该买个月饼尝尝。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月饼了。他早已忘记这个象征团圆的节日到底是什么味道。

 

回到图书馆,他远远地就瞧见自己的座位上多了什么东西。

因为被椅子遮去一些视线,他先是瞧见了最上头的月饼,走近去看,他的那些绘本被月饼压在下面,一本也不少,奇迹般全出现在他眼前。

 

·

 

陈轲猜想不到是谁把这些绘本还给了他。

谁知道他总坐在这里呢?

 

回宿舍的路上,他便一直思考这个问题。绘本被他抱在手里,他紧紧地抱着它们,就像是抱着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的颜色,他修整的眉微微收敛,他灵透的眼眸里全只剩疑惑。是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了呢?

 

当他路过球场,中秋节夜晚的球场格外空旷。圆月就如一盏明灯高高挂在远方的楼顶,褪了凉的天,夜晚已有一些寒冷,操场上只有零星几道跑步的身影。

 

这回是何景深先发现了他。远远地就放慢脚步,迎着他的面走过来。

 

“走路别走神。”

 

陈轲蓦一下抬头,脚步生生地一顿。

 

“何老师。”

 

陈轲有一些腼腆,两臂把绘本环得更紧了一些——何景深的目光正好落在绘本上,凝重得就像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这些是你的绘本?”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提问,倒更像是在确认什么事。

 

陈轲只嗯了一声。

 

何景深抽走最上面的一本,洗扑克牌一样刷刷地从头翻到尾,随后瞅住封面上的签名,角落里小小的“陈轲”二字,挑了挑眉说:“还行,过得去。怎么到我这儿就画不出来了?”

 

“那天状态不好……”陈轲这样解释。他的神情依旧是困惑的,不安的。他以为何景深只是在安慰他,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何景深从不随意安慰别人,也根本不明白何景深口中的“还行”,“过得去”到底有多么重的分量。此后几十年他穷究努力,也不过就是想再听到这两个词而已,然而如愿的机会少得就像中秋明月傍侧的孤星。

 

“机会从来不会等你调整状态。只有你自己调整好状态去迎接机会。”何景深道。

 

陈轲点了点头。

 

中秋的月下,入夜的时分,他们两个人杵在操场里就这样面对着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不愿就这样离开。忽然陈轲开口:“何老师……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何景深却像早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

 

“好好准备一下,找个空教室用粉笔画几天线描。周六上午来我办公室。九点。”

 

陈轲摒了一口气,眼珠儿都张大了。

没等他来得及说声谢,何景深已跑得很远。炙白的操场灯从远方拉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陈轲猛地抽了个手把月饼从书袋里摸出来,他恍惚想起那天去何景深的办公室恰好就看见建筑系系部发放的中秋福利被堆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那一堆东西有水果和月饼,月饼礼盒的包装——恰好就是现在看见的这般样子。 

 

·

 

陈轲真就去画了几天线描。

 

从周三一直画到周五,从早上一直画到晚上。他在宿舍的门板上画,在一教学楼的公共自习室里画,拿着粉笔在学校操场的空地上画。每当他画画,他和他的作品总会引来许许多多的目光,那是怜惜的,欣赏的,亦或是羡慕的——

 

“同学是建筑系的吗?”有人凑上来这样问。

陈轲摇头,笑着说:“不是。”

 

周六,八点三十陈轲敲开办公室的门,何景深已然坐在里面了。

何景深似乎正在忙什么事,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时常通过键盘上敲下几个字。办公桌上有煎饼,甜牛奶和鸡蛋。走进办公室陈轲闻见一股子香味儿,何景深问吃饭了没有,陈轲摇头,何景深便让他吃桌子上的东西。

 

“把蛋吃了。”何景深捏起鸡蛋在桌上磕了一下。鸡蛋屁股朝下地立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陈轲一边食不知味地啃鸡蛋,一面就着何景深办公桌的一角翻看自己书包里的课本。

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在公共自习室坐了一个多小时,整理完昨天上课的笔记,又把上周学习内容全部复习了一遍——座机在一边响个不停,何景深一个又一个地接电话:“好,我知道了。”“九点,205,你再去通知一下。”

 

八点五十五分,何景深领着陈轲走进建筑馆二楼多媒体教室。

 

甫一进门,陈轲便看见几名眼熟的建筑系教授坐在讲台下面——都是前段时间转专业考试面试过他的人。最前一排正中的位置坐着位白头发的老教授,瞧着少说六七十岁,招呼何景深:“景深,人带来了没有?”

 

何景深对陈轲道:“梁主任,你叫梁老师或者梁教授。其他你都见过?”

 

“这小孩是你亲戚啊?”第二排后面有人打趣,正是那天对陈轲提过问的一位面试官,对左右老师说笑道:“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小何教授的面子我们敢不给吗?”

又有人道:“何教授这是挖了块宝贝,非要等我们自己发掘,他要主动说出来,宝贝就不那么宝贝了不是。”

 

底下欢快地笑上一阵。

 

何景深只像听不见似地,轻轻地把着陈轲的肩膀走到梁主任面前,刻意提高了嗓音,说:“梁主任,既然事情是我先提出来,为了保证今天过程公平,主任您出题,我回避。”

 

“回避什么你又不能上去帮他画。”一位秃了顶的中年教授在后面笑,说话尖声尖气地:“那天他画的图大伙都有看见,分数是所有人一起在评,何教授有意见要重试就重试嘛。何教授不如也在这坐下,我们一起看小朋友慢慢画,有什么意见当面提,这样才最公平是不是?”

 

何景深冷冷地笑了一笑,干净洒落地在靠边的空位坐下。

在这个角度他正好能侧身坐,背靠着墙翘着腿坐得舒服一些,右臂恰好地搭放在桌上。他的这些闲散的习惯,以及偶尔不自禁流露的桀骜,也是到三十来岁历经变故后才终于彻底轶失。

 


评论(43)

热度(1255)

  1.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